第一章 陞官後被新搭檔瞧不起 第三節 衣著寒酸的七品官員

京城的早晨是最好的時光。空氣潮潮的濕濕的,猛吸一口,能讓人從頭涼到心底,這是晨露的作用;如果頭天夜裡有霧,空氣會更加清新,樹枝上、地面上便滿是已聚攏成團團蛋蛋的沙塵粒子。這是京城極特別的一道景觀。鳥兒隨著和風躥上躥下,喳喳地叫,歡鬧得不行,彷彿這好光景是它們用嘴叫出來的。說也奇怪,等它們的叫聲停了,當空掛著的必是毒辣的日頭,一朵雲兒也沒有,賽過蒸籠。

道光帝的龍輦早早便停在了翰林院的大門口。今天,他忽然決定要抽查一下國史編纂的進展情況,完全是興緻所至,不用提前通報這是乾隆爺傳下來的規矩,怕的是學者們偷懶兒。

道光帝出行一改老例,除了一名隨侍的太監和四名貼身侍衛,便是八名轎夫。不僅龐大的儀仗沒有,連開道官、龍傘也通統不用。道光帝是大清國唯一的簡行皇帝。

進到二門的時候,翰林院學者們忙碌的身影已清晰可見了,道光帝看到這些,幾天來的煩悶霎時被趕得無影無蹤。

隨侍在左右的太監曹進喜,這個最會察言觀色的老太監,發現皇上的眼角溢出了笑容,於是就搶前幾步,不失時機地高喊一聲:「皇上駕到……」

曹進喜的這聲呼喚尾聲拖得中氣十足,一直拖到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文慶出來跪迎才止住。隨著文慶的搶將出來,正在忙碌的學者們都霎時停住不動。

一切禮畢,大小翰林們才各就各位。

三門是翰林院的見習房,有當年是科恩准庶吉士五人,由四名檢討(滿漢各兩名)和兩名侍講學士(滿漢各一名)負責。庶吉士的課業也無非是學習編修國史、習字寫詩,程朱理學自然也在其中。然後,便是跟著大人們學著辦公事。

盛世修史,別的衙門可以破敗,作為大清唯一的國史編纂機構的翰林院,卻不能不莊嚴,因為這是國運昌隆的象徵。庶吉士們穿戴整齊自不必說,保養得也都非常好,一根油光光的大辮子拖在腦後,個個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儘管一色調兒的鏤花金座夏朝冠,五蟒四爪袍褂,綉有黃鸝的補服,卻處處顯示著天子門生的優裕,洋溢著皇恩的浩蕩,對前程無不充滿著信心,一派學儀天下、經綸滿腹的樣子。

道光帝在案前落座,侍讀學士趙楫馬上便把近期翰林院的選題捧上來,無非八股詩詞幾篇幾首、聖人古訓有幾部要刻印,都用正楷字謄在龍紋紙上。翰林院的侍讀、侍講、修撰、編修及四名檢討齊刷刷分站兩側,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道光帝很隨意地翻了翻眼前的日課,忽然隨口問了一句:「曾國藩有什麼新作沒有啊?翰林院檢討已是極重要的差事了,怎麼能說『飽食甘眠無用處』啊?」

道光帝這一句不輕不重的問話一出口,在他本人沒什麼,但在學子聽來不亞於晴天里起了霹靂。因為他們知道,湘鄉曾國藩只是一個剛升授四個月零三天的翰林院從七品檢討!在那個年代,不要說從七品,就算四品以下的官員,又有哪個人皇上肯牢牢地往心裡記呢?而道光帝現在竟清清楚楚地叫出了「曾國藩」三個字!

中等身材著七品官服面相卻不雅的曾國藩,從右側的檢討行列里一步跨出,往案前一跪,朗聲道:「微臣曾國藩給皇上請安!微臣有負聖恩,微臣請罪。」

「抬起頭吧。」

「謝皇上賞恩!」

道光帝細細望下去,見案前跪著的曾國藩比引見時略微有些發胖,氣色也較從前紅潤,只是那雙三角眼,仍然讓人怎麼看都不舒服,如果不是有雙濃眉遮在上面,簡直沒個人樣兒。道光帝有些後悔把這個人留在京城。再看曾國藩的裝束,七品補服雖然洗得乾乾淨淨,但在肘彎兒處,卻明晃晃綴了對大補丁,和周圍人比起來,不僅寒酸,簡直就是故意出醜!道光帝的腦中突然出現乾隆年間,為能在皇上眼裡博得節儉的美名聲而刻意長年穿舊官服的江西巡撫的影子,那江西巡撫儘管極盡搜刮之能事,但怕事情敗露,就一味地裝窮弄酸,進京面聖也要穿成討飯的一般,非要從乾隆帝口裡穿出「廉潔」二字來不可,使得整個江西官場人人尚舊,惹得夷商大呼:「江西讓丐幫佔據啦!」

道光帝心存了那巡撫的影子,問話的語氣難免就不順了:「曾國藩哪,你的官服已經很舊了,怎麼不換一件呢?翰林院不僅要學儀天下,還要威儀天下。你身為七品檢討,就是我大清的官員。你現在這個樣子在翰林院出出進進,讓天下人怎麼看我大清國呀?諸位說,朕講的對不對呀?」

「謝皇上聖諭!」侍講學士及檢討們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國藩,你說呢?」道光帝不看別人,專問曾國藩。

曾國藩的額頭已布滿了汗珠,他極小心地答道:「皇上說的是。微臣對不起皇上的聖恩。但微臣以為,皇上升授微臣做翰林院檢討,無非是讓微臣在專心編史著書的同時研究古今聖人治世治人之理,飽讀聖賢之書,以備將來到地方上做一個清正廉潔、愛民如子、造福一方的好官員。如果拋棄學問操守而光靠儀錶服飾來裝點翰林院的門面,微臣那樣做就有負皇上的天恩和大清國的期望了。何況微臣也不願舉債裝扮自己而刻意討好皇上。請皇上明察。」

聽了曾國藩的話,道光帝微微怔了怔,接著又問道:「曾國藩,朕來問你,你現在身為檢討,已從國庫領取薪俸了。你的薪俸除掉日常開銷不可能買不到一件新衣服吧?做人要篤實,不能取巧啊!」

曾國藩略一思忖,平靜地回答:「謝皇上聖諭!微臣自引見得蒙皇上天恩實授檢討後,當日即從國庫領到全年俸祿三十三兩皇銀。微臣因過班引見拖後半年,已欠會館食宿銀七十貫。微臣用庶吉士服改裁七品官服費銀三十貫,做補服褲靴費銀一兩三貫。餘下的銀子除了交給會館,又為祖上祠堂捐香火銀二兩,孝敬高堂祖父母六兩,孝敬父母四兩。學生把兩個袖子上縫上大補丁,是想寫字時減少摩擦,以此延長官服的壽命,這樣就可以擠出些銀錢為本人和湘鄉的子侄購一些有用的書。微臣得蒙天恩在翰林院辦差,萬萬不敢存有絲毫僥倖心理,更不敢在皇上面前取巧。請皇上明察。」

一席話,倒把道光帝說得高興起來。他望了望曾國藩那雙怎麼看都彆扭的三角眼,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曾國藩哪,這件事就過去了。朕來問你,『飽食甘眠無用處』是怎麼回事啊?」

曾國藩邊叩頭邊沉穩地回道:「回皇上的話,微臣有負聖恩,望皇上恕罪。」

道光帝長嘆一口氣:「咳!朕自登基以來,無一日不苦心積慮想恢複我大清康乾盛世。朕唯望爾等用心讀書、辦事,君臣同心同力維繫國運。爾等再不要空發議論了。都起來吧,朕也累了,該回宮了。」

「恭送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翰林院里老少翰林們的激昂聲音傳出很遠。曾國藩站起身時才發現,汗水已經把衣服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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