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勞動人民的智慧

「你陪我去,好不好?」

「什麼?」

她們兩個十一點才醒過來,錯過了新一年的第一個早晨。洛枳正在床上打哈欠,朦朦朧朧聽見上鋪江百麗猶豫地提問。

「他……顧先生約我今天中午一起吃飯。」

洛枳怔了怔,把剩下的半個哈欠打完。

「所以呢?」

「我不是問過了嗎?」上鋪傳來江百麗激烈翻身的聲音,床板吱呀吱呀地響,「要你一起啊!我都答應人家了,他也同意我帶著室友一起去,你能不能……」

洛枳不耐煩地正要回絕,抬頭就看到江百麗殷切的眼神——目光里的那種活氣似乎就為了。

愛情其實永遠是男人和男人的戰爭。要忘記一個舊男人,最迅速的方式就是認識一個新男人。

她沒有打趣江百麗,閉上眼睛倒回床上:「幾點鐘啊?我還能再睡半小時?」

「你今天看來還挺高興的。」

洛枳剛坐進後排就聽到這句不知道算不算是打招呼的開場白。目光所及只能看到顧止燁和江百麗的後腦勺——百麗要和她坐在一起,卻被她直接推到了副駕駛那邊。

「高興?」

「說的就是你啊。比我昨晚見到你的時候,氣色好多了,好像心情也不錯。」

早上起來,明亮的天光讓昨晚晦暗的經歷一層層被抹去,她想起顧止燁這三個字的時候甚至都有些懷疑他們是否真的遇見過。然而看到駕駛座上轉過來微笑打招呼的臉,一時間許多畫面交雜著湧進腦海,碎了一地的玻璃,掀翻的桌子,莫名搭訕的顧止燁,魂不守舍的江百麗,霸道的盛淮南,白雪覆蓋的小路,還有那個荒謬的讓她難以生氣的謊言。

所有的畫面都是無聲的,彷彿強行靜音,在車窗外呼嘯的風聲與校門口小販的吆喝襯托下,支離破碎恍如隔世。

「關窗吧,我開暖風,」顧止燁貼心地幫江百麗繫上安全帶,「昨天你說什麼來著?想吃老北京小吃?其實我也沒有吃過,他們都說九門和護國寺不錯,我看就去後海好了。」

後海。洛枳默默閉上眼睛。江百麗你去死吧。

洛枳依舊話很少,江百麗出於羞澀也不怎麼講話,只剩下顧止燁一個人時不時找一些話題,諸如「塊期末考試了吧」「宿舍暖氣怎麼樣」「新年休幾天假」,讓場面至少不會冷得太過分。還好在吃飯的時候顧止燁和江百麗勇敢地開始嘗試豆汁,並且愉快地強迫洛枳也喝一口,三個人笑笑鬧鬧地融洽了許多。

走出九門小吃所在的衚衕,洛枳就對另外兩個人說自己想要隨便轉轉。

百麗騰地紅了臉,急切地想要挽留她,倒是顧止燁寬和地一笑:「那我倆就去別處坐坐好了,天這麼冷,你打算回學校的時候給百麗打電話吧,說不定我可以過來接你一下,把你倆一起送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晚上在金融街那邊約了我哥哥和嫂子,下午就不回學校了,你們去玩吧。」

洛枳目送顧止燁的車離開,江百麗在裡面用力招手,似乎是在發泄對洛枳逃跑不滿,洛枳卻從每一下揮舞中讀出了她的快樂。

其實她剛剛很像揶揄略微緊張的百麗,最終還是保持沉默。和百麗越加熟悉,關係越加親密,可她仍然不知道應該怎樣做一個樂於穿針引線調節氣氛的標準閨蜜,何況即使百麗會答應顧止燁的午飯邀約,洛枳卻並不能確定他們究竟他們熟絡到怎樣的程度。

有時候一句噙著笑意的賊兮兮的詢問,可能會驚跑公子哥,也可能傷害堅貞不渝的好友。

最最重要的是,洛枳並不能確定,顧止燁到底是不是一個「好友」。

洛枳茫然地站在衚衕口,發現自己完全不認識路,她只是希望儘快給那兩個人製造讀處的機會,卻發現把自己給扔下了。

她從來不記路,每次都要事先查好地圖帶在身下,僅有一次漫無目的地亂走,就是跟著盛淮南,就是在後海,他當時笑得囂張,對她說,跟著爺走,爺就是方向。

你就是方向。

洛枳把手擋在額前遮蔽湖面反射的陽光。已是深冬,兩岸的楊柳和上次過來的時候相比變得更禿了些。她漫無目的地沿著湖邊走,偶爾繞過幾個在湖邊練嗓子或是練劍的老人,經過一間又一間沉睡中的酒吧。

她忽然間想起了那個騎三輪車的大叔。蕭條的冬景就像凝滯在畫板上的靜物圖,除了洛枳這個旁觀者,竟然找不出其他還有些生氣的元素。不知道那些溜來溜去忙著攬客的三輪車是否統統隱匿到小巷子幽深的陰影之中去了。

彼時她還言之鑿鑿,不解釋,不掙扎,就不會落入對方假定的那個因果中。

車夫笑嘻嘻地問,丫頭,如果有人誣陷你殺了人,馬上要來報復,你也可以不解釋?

烏鴉嘴。她想著想著就笑起來,鼻子卻像在檸檬水中泡過一樣酸。

「姑娘等人?還是自己一個人逛?100塊錢拉你轉一圈?」

洛枳彷彿被雷劈了一樣,脖子慢慢轉過來,幾乎都能聽見自己骨骼咔嚓咔嚓響動的聲音。

「還是100啊……我今天……真的只帶了20……」

車夫笑起來,她終於看清楚了大叔憨厚樸實的面孔,眼角和臉頰上皺紋深陷,一道道陰影愣是連熾烈的午後陽光都照不亮。

「20就20吧,上來,拉你轉一圈!我還記得你呢,哎,對了,你的小男朋友呢?」

洛枳走向小三輪車的步子滯住了,她頓了頓,在「他不是我男朋友」「師傅你說誰啊」「我們分手了」三個回答中快速地抉擇了一番,最後笑笑說:「我們……我們吵架了。」

這個答案將她自己都驚到了,似乎嘴邊流露出的才是真實的想法。

真實得映照出了她到底有多麼的不死心。

三輪車師傅看出了洛枳的低落,伸出手招呼了兩下:「行了,姑娘,小情侶哪有不拌嘴的,看在你們吵架的份兒上,再給你抹掉10塊錢吧。」

塑料布和硬紙板糊成的車廂根本擋不住風,洛枳緊了緊外衣,有些擔憂地抬頭望著三輪車師傅的背影,透過胳膊下的縫隙看到他帶著手套,這才安心了一些。

「師傅……你怎麼不介紹衚衕了?」

「說了你也不聽啊,你心思都不在這兒,還想你男朋友呢吧?」

雖然是獨自一人,洛枳聽到他滿口男朋友男朋友的,還是尷尬地紅了臉。

「丫頭,你倆為啥拌嘴了?」

「因為……」洛枳語塞。

對話之初一個小小的謊言,需要牽扯出一整套的虛構情節來支撐。每個謊言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有時候關乎說謊者,有時候取決於被騙者。

那些謊言背後潛藏的私慾和悲傷,洛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觸摸到。

說出口的故事就像冰山山頂,那些真相都潛伏在海面之下,隱秘而龐大。

比如她用那些巧合和驚喜來哄騙盛淮南,比如江百麗用付出和隱忍來報復戈壁,又比如,葉展顏用一塊水晶來推翻洛枳苦心營造的甜蜜。

昨晚的一切至今也無法讓洛枳產生一絲一毫的憤怒情緒。也許因為故事太過拙劣,也許因為始作俑者對她而言已經淡化成了兩個無所謂的名字,也許因為,她自己也不清白。

洛枳忽然發現,這個故事的脈絡竟然如此簡單。

葉展顏和丁水婧用她們的謊言,擊敗了洛枳的謊言。

只剩下盛淮南站在中間,妄圖找到一個真相。

這樣一想,被爭來奪去的盛淮南,被騙的時候竟然有一點尊貴而執拗的可憐——她為什麼要恨他呢?被騙的是他啊。

「就是一個誤會而已,」洛枳笑笑,「因為……」

她深吸一口氣。

「我們倆是高中同學,但我不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前幾天他前女友突然跑來說他們倆當年分手是因為誤會,她誣陷我,說這個誤會是我造成的。」

雖然是編造拙劣而簡略的故事,她講話的時候語氣竟然不自覺地有了些委屈和撒嬌的意味,好像一瞬間就入戲了。洛枳不由得咋舌。

「那麼丫頭,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她在胡說!」

她竟說得越來越大聲,義憤而委屈。

在當事人面前死撐著面子,拒絕解釋,作出理解並淡然的高姿態,卻會在不相干的外人面前斤斤計較,義憤填膺——洛枳忽然覺得自己錯怪了盛淮南。他固然做了許多傷害自己的蠢事,但是就這一點上,他對她的認識還是準確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只能把愁腸百結拿到陌生人眼前去討一個公道。

「那你和他解釋啊!這他媽不是胡說八道欺負人嗎?」三輪車師傅也大嗓門地吼了起來,洛枳卻泄了氣。

「沒用的。」

「是你解釋了他不聽,還是你壓根不願意解釋?還是你害怕解釋了他卻不聽你跌份兒?」

人民群眾智慧多,三輪車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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