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白防一直痴痴地以為三人是當世的風塵三俠。

「我遜衛公,卿勝紅拂」是他的口頭禪,他「謙遜」地認為自己不及風塵三俠中的衛公李靖,而她則勝過紅拂,他甚至將自己的刀法一廂情願地命名為衛公刀,雖然李衛公未必是個使刀的高手。

品酒、吟詩、殺人,是他的三大愛好。

他受過漢王的親自接見之後,更多了一份士為知己者死的痴狂。

不管怎樣,這個男人一直護著自己,像個真正的兄長。

和著凄婉的曲聲,白昉又輕吟起來:「恃平生豪氣,沖星斗,渺雲煙……皎潔劍光零亂,算幾番、沉醉樂花前……」這首詞,正是兩人初見時的詞句。只是那時的白防豪氣縱橫,此時他的目光已漸漸渙散。他長嘆道:「少年時豪氣沖星斗,原以為我們是風塵三俠的,可惜,卿勝紅拂,我遜衛公……可惜了……可惜,可惜!」

聽他連說了幾句可惜,顧星惜的香肩一顫,幾乎吹不成曲調,想到往日里這位二哥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愛,眼淚不禁洶湧而出。

白防忽地大口喘息幾下,大聲道:「大哥,我死之後,你定要照料好三妹……萬不可……讓她受苦……」這一句話竟是他盡全力大喊而出。

聲罷,人逝。

顧星惜掩口嗚咽,簫聲霎時停息。

單殘秋頹然伸出乾枯的手掌,替他合上了雙跟,喃喃道:「二弟,你說得沒錯,我們就是風塵三俠……你報效明主、縱橫天下,這等氣魄,哪裡不及李衛公了?」

單殘秋緩緩起身,一隻白鴿在他的掌中昂頭,朝向東方黎明的那一線曙色,終於振翅而出。

「還是交給國師吧,他這便要到了。」單殘秋望著遠去的白鴿,喃喃道,「山河一清到來之後,一切都會結束!」

再向前行,就要到山西了。

這幾日間,柳蒼雲一直跟著眾掌門前行。照朝廷旨意,一路上他們還要不停地被凌辱、被戲耍,沒別的緣由,只因朝廷要他們如此。叱吒風雲的宗師豪傑便成了豬狗不如的玩具。

跟隨同行的這幾天,是柳蒼雲平生最痛苦的日子。

穿州過府時,囚籠中的眾掌門都要被不明就裡的閑漢看客們奚落、辱罵,甚至投擲污物。邱道成、周峻、簡長風等人拿出了打坐入定的功夫閉目不理,但旁觀的柳蒼雲卻不能。

眼見向自己求救的老友們如此受辱,自己卻只能袖手旁觀,武當掌門心痛如絞,有時候甚至覺得受辱的人其實是他柳蒼雲。

英雄俠義有什麼用,武功無敵有什麼用……

那種眩暈感時時撲面而來,自己幾十年前為之浴血苦戰的夢想就是如今這樣么?

或許,這世界本就是顛倒的?

才短短几天工夫,柳蒼雲迅速地消瘦下來。

這一晚,車隊已到了北直隸、山西之交的一座山城。一座大客棧被他們盡數包下,這客棧挨著山城西側,從客棧的院內舉目便能看到西方連綿的太行山。

錦衣衛出馬,到了哪裡都是雞飛狗跳,店內的其餘客人都被轟走,客棧大堂內便只剩下錦衣衛們的喧嘩叫嚷之聲。這差事雖然路途遙遠,但他們一路上順手牽羊也搜羅了不少好處,還能順道遊山玩水,眾錦衣衛們已開始享受這趟差事。

又一番喧嚷大醉之後,錦衣衛和眾掌門各自入房歇息,客棧內才漸漸安靜下來。

深夜中,忽然間一聲怒嘯響起,將客棧中的群豪盡皆驚醒。柳蒼雲一個激靈,挺身而起,推窗躍出。

夜色沉沉,想是已到了後半夜,天色黑如墨染,沒有星月之光,只有院內挑著的幾盞風燈,半死不活地照出幾片白慘慘的地面。

兩道人影卻在淡淡的燈芒下龍騰虎躍,激戰不休。

一人劍光霍霍,正是湯嵐,另一人身材微胖,手上還束著長鏈,卻是崆峒派掌門簡長風。

湯嵐招招緊逼,冷笑道:「簡長風,這幾晚喝酒,你都是少言寡語,酒也沒喝幾口,那點心思,還瞞得住本官么?」

柳蒼雲微徽一驚,這一路上簡長風都是悶頭縮腦,不似通臂門袁振那樣刺頭,想不到竟是第一個要逃。

他凝目看時,更是一驚,這簡長風的出手已不是往日里「簡無敵」的水準,他身上顯是有內傷,更兼一路上終日戴著重枷,手上又有長鏈,激戰之時不免縮手縮腳,全然落在了下風。

這時候喝喊聲聲,眾多錦衣衛已亂糟糟地擁出,將小院圍得水泄不通。

簡長風籌謀逃遁已非一日,不想卻給湯嵐看破,此時四面皆敵,他形勢更窘,卻仍在咬牙苦撐。

崆峒派武功也與道家淵源甚深,他腳下踩著六合追魂步,只是一個勁飄身遊走,掌間則換了一路金鎖飛龍掌。這路掌法在崆峒絕學中算不上如何出奇,卻是法簡效宏的閉門拳法,講究四門皆閉、八方盡合,招招以封掩為要。

湯嵐如驚雷疾電般的快劍攻來,落到簡長風身前,都被他封掌、回肘、提膝簡單幾下就順勢而化,稱得上滴水不漏。

湯嵐大佔上風,卻拿不下對手,眼見邱道成、袁振、柳蒼雲等掌門均披衣而出,凝立觀戰,心下大是懊惱,忽地喝道:「簡長風,你這一逃,可就是抗旨之罪了,不怕連累你的家眷么?」

「老夫孤家寡人一個,連累個鳥!」簡長風翻起白多黑少的眸子,大叫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氣概,老夫也讀過幾天書,大丈夫威武不能屈,老夫今日便是死了,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勝過如此苟且偷生!」

這番話豪氣凜凜,說得邱道成等人均是面有愧色。柳蒼雲濃眉一皺,便待閃出。邱道成熟悉老友的性子,急忙按住了他,低聲道:「老柳,不是出手之時啊!」

柳蒼雲猶豫之際,湯嵐已有感應,他最怕這幾個掌門相互呼應,群起造反,忙大喝道:「柳掌門,你背後可是武當山,雖然修武的弟子已經遣散,但萬千道士可都在山上!」

柳蒼雲頓時一凜。

先前他蒙面趕來時還心無顧忌,但終是不敢明目張胆地與錦衣衛相抗。只聽華山掌門又道:「你比不得長風,他崆峒派一年前遭了黑道仇家修羅堂的血洗,門中子弟十去其九,長風是死裡逃生的幾人之一。」

「修羅堂?」柳蒼雲一凜,「想不到這群邪魔被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後,竟逃到了西陲,更血洗了崆峒派。」又問,「老簡的內傷便是那時落下的吧,他這血仇報了么?」

「老簡確實落了內傷,他也殺了幾個仇敵。」邱道成幽幽嘆道,「除了一心報仇,他還要獨撐崆峒派的危局,沒想到還是給抓到了這裡……」

柳蒼雲頹然鬆開了腰間的長劍,心底一陣無力。

湯嵐的心思給柳蒼雲一扯,長劍招式卻使得老了,驀然間簡長風雙手一抖,鐵鏈翻出,捲住了長劍,跟著身子伏地疾滾,連環三腿閃電般踢出。

這三腿每一招都有勾、鏟、挪、掛數種變化,正是崆峒派獨門秘傳的玄空逍遙腿法。湯嵐的長劍被對手的鐵鏈緊緊纏住,倉促間只得揮手將長劍上拋,回臂護在胸前,右掌並指如戟,朝他腿彎的三里穴戳去。

「啪」的一聲,兩人各自中招,簡長風的右腿踢中了湯嵐的左臂,但湯嵐的右掌也狠狠切中了對方腳踝。

湯嵐所使的招數純屬兩敗俱傷的拚命打法,更兼長劍被對手打飛,若說比武過招,已是輸了一籌,但崆峒掌門有傷在身,這一腳踏出,勁力遠遠不足,右腳反被湯嵐的鐵掌劈得骨痛欲裂。

簡長風悶哼聲中,湯嵐已一把拉住了他腳上的鐵鏈,順勢疾抖,將他身子扯得倒轉過來,當胸一腿踏出,重重蹬在簡長風小腹。

簡長風一口鮮血噴出。青芒閃處,湯嵐飛起的長劍這時恰好落下,他上前一步,雙手接劍,反手斬下,直刺入簡長風前胸。

湯嵐這幾下敗中求勝,所使的正是他五點梅花劍的拿手絕活,先是拋劍上天引敵鬆懈,跟著拳腳齊出,再接劍反斬,使來一氣呵成。眾人眼花繚亂之際,簡長風已被他釘在了地上,以柳蒼雲之能,也是施救不及。

院中響起一片喊聲,眾掌門齊聲驚呼,錦衣衛們則大聲給上司喝彩。

柳蒼雲身形如電般射出,仍是慢了半籌,眼前泥土飛濺,血水激射。柳蒼雲正看到簡長風那張頹然的臉孔。

六年前,這張臉的主人還叫簡無敵,在長安城外和自己過招,哪怕是輸給了自己,簡長風依舊意氣風發,豪氣萬丈地道:「兄弟敗得心服口服,從今日起,你便是柳無敵了,可這無敵之稱,只給你十年,十年之後,咱們再來比過!」

十年之約未到,這張臉已被泥污血水浸透,只有那雙眸子兀自不屈地望過來,與六年前全無分別的不屈與激揚,彷彿穿透了光陰的界限,直鑽入柳蒼雲的心底。

「老柳啊!」簡長風張開滿是血污的嘴,苦笑道,「兄弟先去了……可兄弟去得還像個漢子。你是柳無敵,可你卻不明白,什麼叫天下無敵……」

那雙眸子瞬間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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