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戴燁「呵呵」一笑:「古人大軍壓境而不廢一局,殿下有當年謝安之風。綠如,彈吧。」

綠如點點頭,凝望著古琴那沉鬱的焦桐色,芳心剎那間便凝定下來,素手挑滑勾抹,清微淡遠的琴聲悠然而起。

被艙外低緩而細碎的濤聲襯著,琴聲別有一股通透空靈,三兩聲間便將人帶入曠遠之境,彷彿水天相接,煙波浩瀚,又似憑虛御風,泠然自得。

朱瞻基的心緒在琴聲中冷靜下來,道:「綠如,這又是什麼曲子?」

「太和曲,是掌教真人所作,據說是由太極之道而來。」

太子的雙眸一亮,沉吟道:「蕭七,太極之道,是否便是中庸之道?」

蕭七略一沉吟,搖頭道:「據晚生看,中庸之道講究不偏不倚,太極之道雖也有不偏不倚之理,卻更講究隨曲就伸、順勢而化,這麼說,太極之道應該是更高妙的一種圓融。」

朱瞻基想起當年隨著爺爺永樂帝朱棣的大軍遠征漠北時的情景,也許在那時起,皇爺的思想已注入自己的心魂,以直報怨,用武力解決一切,用最直接最兇猛的鐵拳將對手擊倒,直到對手永遠爬不起來。

也許,對這世界,該換種心思了。

艙外的葉連濤卻將目光從綠如滑到了蕭七身上,輕輕將手摸向腰間的革囊,眼中透出一抹陰狠。

「真是好曲啊好曲,」余無涯搖頭晃腦一副沉醉狀,「葉二哥,進去聽聽?」

他轉身待走,葉連濤突地按住了他的肩頭,獰笑道:「話還沒說完,烏鴉,自家兄身亡後,你怎麼盡躲著我,難道心裏面藏著什麼話了?」

「笑話了,在二哥跟前,我心裡能藏著什麼話?」余無涯說著,忽然臉色驟變,「小小……小心!」

「又要耍什麼花招,」葉連濤冷哼,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神色霎時一緊,大叫道,「不好,有刺客!」

巡船走得並不快,這時才堪堪行到大河當中,對面卻有一艘大船氣勢洶洶地直撞過來。

黃河水面太寬,太子等人上船前也沒太在意過往船隻,只草草看到遠處有幾艘小舟零星漂流,這大船先前若在遠處,卻並不顯眼,也不知它是在何時突然加速衝過來的。

大船衝到近前,瞧來愈發可怖,竟比朱瞻基所乘的「一顆印」大巡船還要高出丈余,看那形制應在十丈長以上,鐵壁鏵嘴,狀若戰船,船頭處更雕出一顆黑鐵蟒頭,瞧來煞是駭人。

黑蟒船上數張大帆迎風鼓舞,幾乎順勢而下,勢道極是驚人。轉眼間,船上那些猙獰的臉孔都看得真切了。

那幾個袒胸露背的漢子,均是手執刀槍。有人在鼓氣大喝:「神蟒幫在此,留下錢財馬匹,自己跳到水裡面去。」

遠處岸上的宣知府也看出了險惡,隔河大聲呼喝,但他們離得太遠,急切間也只找到了幾隻小舟,匆匆向河心趕來。但瞧那幾隻小舟,便趕到了,也是無濟於事。

猛聽得一聲怒吼,巨靈龐統已現身船頭,揚手間,一隻巨大的鐵錨已凌空拋向黑蟒船。這一擲勢道猛惡,大河上瞧來,分外驚人。

「雕蟲小技!」大笑聲中,黑蟒船上一個寬肩長臂的大漢也揮出一道鐵鏈,在半空中絞住了鐵錨。這一出手乾淨利落,膂力也著實驚人。

兩人齊聲大喝,同時使力,鐵鏈瞬間綳直,兩船拉得更近了。

艙內的人都是大驚,綠如手一顫,琴聲突止。蕭七忽道:「綠如,不可自亂陣腳,彈琴!」

綠如不通水性,內心原本有些慌亂,但聽得蕭七這沉穩的喝聲,不由心神一定,揮手再彈,中正淳和的琴聲在無盡的吶喊、吼叫和起伏濤聲中聽來,別有一股清澈悠然。

蕭七已握緊長劍,飄然出艙。

太子的眼角一掀,這個冷峻男子的背影透出的堅韌,讓他心中既覺放心,又覺妒忌。綠如還在心不在焉地彈著琴,目光卻隨著蕭七投向了艙外。

艙外傳來長臂大漢的狂笑:「大鬍子,這般比蠻力太沒趣味,咱們玩個新鮮的!」

他使個眼色,一個赤膊漢子揮手拋出一攤黑汪汪的膏液,「嘩啦」一聲,潑在了鐵鏈中間。跟著,有人揚手射出一支木箭,箭頭卻燃著火。火苗舔在了黑膏上,霎時騰起一層烈焰。原來這黑膏正是在當時中原還極罕見的石油,遇火即燃。

一線火蛇順著鐵鏈躥去,瞬間爬滿了鐵鏈中段。轉眼間,整根鐵鏈已騰起絲絲熱氣。那大漢身在高處,連抖鐵鏈,黑膏帶著火苗呼呼躥下,燃燒最烈的地方已通紅駭人。

眾人驚呼聲中,那大漢「哈哈」狂笑,這本是他最擅長的攻擊敵船的妙法,他居高臨下,手上更戴了特製皮套,使來駕輕就熟。

龐統嘶聲狂吼起來,他的掌心已熱不可耐,冒出了「嘶嘶」的皮肉炙烤聲。旁人聽這聲音都覺毛骨悚然,龐統臉色已紫紅一片,卻仍在苦撐。

長臂大漢身後閃處一個形容驍悍的光頭老者,沉聲喝道:「大鬍子,快快撒手認輸,不然老子可要撞過去啦!」將手一揮,黑蟒船風帆轉動,果然慢慢掉轉船頭。巡船上的水手和眾鐵衛齊聲呼喊起來。

葉連濤大喝一聲,雙掌連發,一串銀光迸出。那大漢的狂笑立時化為了慘叫,手臂連中數枚銀針,「嘩啦啦」勁響,鐵鏈從他手中滑落。龐統厲吼一聲,順勢一揮,前端鐵鏈墜入河水,燙起一片白煙。

「賊小子,爺爺勝了!」龐統狂笑,渾身已被大汗浸透,掌上全是血泡,卻兀自緊緊提著鐵鏈。好在他此時抓著的,已換成了被河水浸泡、熱力大減的前端。

「好大的狗膽!」光頭老者怒喝道,「識相的快快跳河,要不然,本幫主可要放箭啦!」將手一揮,船舷後現出二十餘名赤膊漢子,手中羽箭上弦,齊刷刷指向巡船。

董罡鋒挺身而出,大喝道:「在下殘劍董罡鋒,久仰『獨佔鰲頭』薛敖薛幫主大名!敢問薛幫主,可知這船上坐的是誰?這攔河劫船,當真是你神蟒幫的主意么?」

這一喝運功而出,在紛亂的河面上居然字字不亂地傳入薛敖耳中。薛敖霎時神色一僵,殘劍董罡鋒的大名威震黑白兩道,他自是知道,聽殘劍的言語,船上坐著的人來頭竟比殘劍還要大上許多。

便在此時,蕭七悄然閃到龐統身邊,低聲嘀咕了兩句。巨靈龐統咬著牙點了點頭,葉連濤則瞥了眼蕭七,不動聲色地探手摸向革囊。

「大哥,怕他作甚?」那長臂大漢捂著傷口,嘶叫道,「這姓董的陸上有些名氣,到了這九曲黃河,還是您老獨佔鰲頭,先將他們弄到河裡面是正經!」

話未說完,龐統狂嘯,鐵鏈再次飛出,熱騰騰的鏈子前端登時纏住了大漢的脖頸,硬生生將他拽到半空,甩入了水中。黑蟒船上的赤膊漢子們齊聲驚呼:「哎喲,二當家落水了!」「快救二當家!」

薛敖破口大罵:「姓董的,當老子真怕你們么,放箭!」

羽箭如雨射到。董罡鋒不得不揮劍抵擋,龐統怒吼如雷,鐵錨再次掃出,如黑色怒龍飛舞盤旋,抽得幾個持弓的幫眾東倒西歪。

船舷處亂成一團,蕭七則溜到了船頭處,猛然提氣躍起,掠向了黑蟒船。武當輕功在江湖上別具一格,以輕捷飄逸見長,此時蕭七身法展開,如一隻燕子般橫波投向黑蟒船。

同一刻,葉連濤的暗器已然出手。

他盯了蕭七很久了,黑蟒船上羽箭一發,他便也裝模作樣地放出了幾把飛刀袖劍還擊,但右掌掌心始終扣著一枚鐵蓮子。鐵蓮子掩在亂糟糟的羽箭和飛刀中,如一條陰險的飛蛇,直躥向蕭七的後腦。四下里吶喊聲、水濤聲震天價響,掩蓋了鐵蓮子的破空之聲。他決計聽不到,待他聽到時,他的後腦已裂成了八塊。葉連濤這麼想著,臉上已浮出一絲冷笑。

「小心!」喊聲來自綠如,只有她的目光如纏了線般始終栓在蕭七的身上,可惜她的聲音被震耳的濤聲掩得一絲不剩。朱瞻基也不由呆住了,假如蕭七就此被殺,他甚至不知道是會暗自歡喜,還是會悔痛自責。這一刻,他全然無法看透自己的內心。

鐵蓮子已到了蕭七腦後。

陡然間蕭七的身子向下疾沉,他並不想直接躍上黑蟒船,那樣太引人注目。他如一隻蝙蝠般突然墜下,詭異無比地貼在黑蟒船邊緣。這是救命的一沉,他如一隻壁虎般摳住了船幫下沿的同時,鐵蓮子勁急如電地擦著他髮髻射到,「咚」的一聲,狠狠釘在了船舷上。

「連濤,留神些!」董罡鋒怒視著九曲連環,低喝道,「別誤傷自己人。」葉連濤咧嘴冷笑了下,沒有應聲。

黑蟒船上的眾水匪都在嘯鬧,沒有人留意到貼在船幫下的蕭七。

薛敖正挺胸大喝:「火箭!給老子準備火箭,一把火燒了他們這鳥船!」七八個赤膊漢子已將那塗了黑膏的木箭換上,準備發射火箭。

蕭七悄然掠上,薛幫主的燦然光頭距離他不足十步。

忽然一道響亮的琵琶聲從黑蟒船的船艙中爆出,清冽、冰冷,如沒有完全化凍的深泉。

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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