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暮風微潮,柳陰蔥蘢,遙遙地便可瞧見前方氣勢巍峨的紫禁城。柳掌門竟生出了一陣恍惚,這紅牆黃瓦琉璃磚,真的與金頂上的紫禁城一般無二,果然天下有兩個紫禁城,一在大明京師,一在武當金頂。

兩個紫禁城,分別代表人與天的極權。

乾清宮大殿內,響起幾道輕微的咳嗽聲。

洪熙帝的精神頭頗旺,昨晚與麗妃纏綿半晚,似乎讓他找到了壯年的雄風。

一個紫袍文士出掌在洪熙帝的背脊處輕揉著,洪熙帝終於止住了咳嗽聲,悠然道:「前天得到均州飛馬來報,太子一行已順利趕至武當山,在玉虛宮的祈福羅田大醮頗有聲勢,均州附近道眾都說是自古罕有。」

「陛下聖明,太子殿下英銳過人,真是社稷之福。」紫袍文士說著忽然抬眼望向殿外,沉聲道,「陛下,好像有玄門貴客到了。」

一個白臉的小太監這時急匆匆跑入,手中捧著個精緻玉瓶,瓶內盛的正是洪熙帝每日都要吃的止咳靈藥清寧丹。這小太監每兩日都要在此時捧來新煉丹丸,他習以為常地正要走入。紫袍文士忽然踏上一步,一股沉渾的氣勢驟然壓出,小太監如被一股颶風撲面打上,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跟在小太監身後的那道青影也止住步子,緩緩摘下寬大的斗笠,向殿內稽首道:「武當柳蒼雲,拜見陛下。來得魯莽,還望陛下恕罪。」

他已隱隱覺出乾清官的大殿內似有三道氣息,除了身弱病喘的洪熙帝和那氣勢凌人的紫袍客,還有一道氣息若有若無,似乎那人的武功猶在紫袍文士之上。

「竟然是武當掌門,失敬失敬。」紫袍文士已淡淡一笑,「你潛蹤隱跡,一路跟在這送葯的小太監身後,悄然來到乾清宮,這並不稀奇。稀奇的是,最後這幾十丈行程,你已是堂而皇之地跟在小太監身後,他甚至幾次回頭看到了你,卻並未留意。這便是傳說中的玄門掩神之術吧——斂盡生機、抱朴見素,在凡人眼中,你與花草柳木全無分別,實在是高明!」

柳掌門也是一笑:「雕蟲小技,也只能瞞得住這小太監。大內莫總管心鏡高懸,明察秋毫,百十丈外,貧道已是無所遁形。」心內也是一凜:這大內總管莫一成,武功內外兼修,更精修錯竹勁法,自號「修竹子」,今日一見,果然是個眼界極高的人物。殿內的另一個高手,卻不知是誰?

莫一成被他一語點破身份,神色一緊,森然道:「無論如何,柳掌門擅闖紫禁城,都是不赦之罪。」說著緩步踏上,雙掌在袖口吞吐不定,已是蓄勢待擊。

「他的罪,朕全赦了!」

殿中忽然傳來一聲低嘆,莫一成愕然止步。

「你們想必不識得蒼雲,若沒有他,當年朕早已死了七八次啦!」洪熙帝咳嗽兩聲,又招手笑道,「蒼雲,這些年你總愛過那閑雲野鶴的日子,幾次召你也不來,今日難得竟來看望朕,坐吧。」

須彌座前空著一張紫檀太師椅。柳蒼雲也不推辭,穩穩坐了,才望著洪熙帝嘆道:「咳喘之症竟還是這般纏綿難愈,陛下該當留意起居了。」他只打了一眼,便已看出洪熙帝是酒色過度,但此時已是君臣,說話也只能點到為止。

洪熙帝哈哈一笑:「當年朕還是燕王世子時,你便讓朕跟你修習道功,可那東西要清心寡欲,少思少慮無念無欲,人若真是見到什麼都無念無欲啦,做這皇帝,又有何益處?」

當今天子性子溫和,卻總是憂心忡忡,這時難得一笑,莫總管忙也跟著「哈哈」地笑起來,柳掌門也不覺莞爾。

洪熙帝指著柳蒼雲,向莫總管道:「當年父皇起兵靖難,朕奉命鎮守這北平府。靖難之役打了好幾年,前方戰勢膠著,朕所在的北平也是殺機四伏。那時候二弟高煦陪在父皇身邊拼殺,出盡了風頭,能人異士都以追隨高煦為榮。朕一個人苦守北平,護衛中卻沒幾個能人,更沒一個朋友,直到蒼雲到來。那時候朕二十二歲,蒼雲不過二十六歲……」

莫一成登時心內一震:原來柳掌門竟是陛下的至交,與陛下義氣深重,怪不得他敢擅闖大內,虧得我先前沒有魯莽。忙道:「久仰柳掌門大名,不想柳掌門竟是陛下的至交,失敬失敬。」

柳蒼雲嘆道:「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啦,難得陛下還都記在心上。」

「生死至交,怎能忘得掉?」洪熙帝自顧自地嘆道,「那一年李景隆率五十萬大軍圍困北平,朕這裡只有萬餘兵將。更可怕的是李景隆連派高手,進城行刺,蒼雲便陪在朕身邊,同吃同卧,連斬了五回刺客。最險的是『幽冥三鬼』那一次,這三鬼來去無蹤,防不勝防,卻都被你一一識破,獨劍斬三鬼,只左臂受了輕傷……」

「那時貧道年輕,防護不周,讓陛下也摔了一大跤。」柳蒼雲的眼眶也有些潮濕,「但陛下起身後,連土也不撣,先來看我的傷勢,更親自給我敷藥,至今回想,歷歷在目。只是……」

他嘆了口氣,終於緩緩道:「若沒有我等這些江湖朋友力拚,哪有天下太平。為何如今天下太平了,卻要將江湖朋友們趕盡殺絕?」

「朕就知道,你這些年自得清閑,對朕避而不見,今日卻大老遠地趕來,必是說這些閑事。」洪熙帝的神色冷了起來,「蒼雲,以你和朕的交情,自然不必拘泥俗禮。可若沒有這一節,你只是另一個武功在身的高道,見了朕,可會磕頭行禮么?」

「修道之士參星拜斗,敬叩列仙。當年河上公見漢文帝而不拜,蒼雲不才,對陛下誠心禮敬,卻也不必大禮參拜。」

「難得你的話說得這麼明白。」洪熙帝冷笑起來,「天下武林的修鍊之法大多出自道家的內丹煉養學說,便連掛著少林名號的諸多門派,也概莫能外。道家是什麼,講究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講究與天爭雄、人定勝天。你瞧,他們連天都要爭,都要勝,這怎麼成?自古收拾山河用道家,治理天下用儒術,朕要讓他們習慣跪著。」

柳掌門的眼內進出一線精芒:「故而,陛下要折辱他們?」

「這是太祖定下的國策。」洪熙帝劇烈地喘息著,「只你們武當和少林,佔了一道一僧的便宜,看在佛道的金面上,沒有為難你們而已。抑武策是國之大道,須得力行到底,自今而後,除了鏢師和軍卒,天下不得有人再妄習刀劍,更不得有人稱祖稱尊!」

柳蒼雲低嘆道:「請陛下保重龍體。」站起身來,長長一揖,轉身而去。

「站住,你要去哪裡?」洪熙帝低喝。

「蒼雲也是一介武夫,若救不得他們,我便要和他們一同受難。」柳蒼雲沒有回頭,緩步前行。

「攔住……給朕拿下!」

莫一成給洪熙帝的咆哮聲攪得心內生寒,忙騰身橫在柳蒼雲身前,道聲「得罪」,大袖疾揮,向他頭上罩去。他心知武當掌門神功通玄,這一手「拂雲掃」只是虛招,其後暗伏了獨門奇功「錯竹勁」的七八記殺招。

哪知柳蒼雲並不接招,斜斜踏上一步,猶似步罡踏斗,這一轉巧妙異常,瞬間搶在了莫一成的內圈。二人陡然間貼得極近,幾乎呼吸相聞。莫一成只覺先機盡失,幾招長攻竟難以發出,大驚之下,忙向後疾躍,倉促間躍得急了,腳下竟是一個踉蹌。

柳蒼雲並未追擊,只是淡淡而笑,莫一成的臉色卻已是一片死灰。

便在這時,一股陰冷氣息悄然掠至。柳蒼雲沉肩墜肘,左臂如老龍舒腰般驟然一抖,登時將直撲自己後背的兩道寒氣絞住。

與此同時,那人又疾發數道暗勁,如疾雨驟降,拍向柳蒼雲的左肋。不知為何,柳蒼雲這次居然不躲不避,任由肋下三處要穴被暗勁封住。

一道青影蝙蝠般閃開,飄忽身形卻掩不住一絲尷尬。那是個面白如玉的老者,目光凌厲如鷹,頜下卻無一絲鬍鬚。

「欒督主!」柳蒼雲回身一笑,料想這人便是東廠首領督主欒青松。

永樂帝以靖難之役奪權登基,為穩固政權,監視臣民,特設立東緝事廠,刺探朝野江湖等各處情報,俗稱「東廠」。眼下東廠之首便是這位人稱「欒督主」的老太監。

「柳掌門,」欒青松尖聲道,「適才你未落下風,為何甘願受擒?」

「貧道豈能在陛下駕前胡鬧,只是久聞京師『歲寒三友』名滿天下,一時技癢而已。」

京師武林將錦衣衛指揮使湯嵐、大內侍衛統領莫一成、東廠督主欒青松並稱為「歲寒三友」,有「湯劍如梅,莫氣如竹,不及巒上青松」之說。

欒青松生性陰沉,在殿內一直隱而不現,直到莫一成狼狽萬分,才過來突施殺手。適才他和柳蒼雲的左臂硬生生一絞,內力受震,小落下風,但萬料不到柳蒼雲最後居然束手就擒。

「蒼雲,」洪熙帝見柳蒼雲如此,神色稍緩,「何必苦了自己。你只需應一聲,咱們照舊是至交好友,今晚你我不醉不休。」

「陛下見諒,」柳蒼雲目光一閃,「江湖道義所在,豈容蒼雲他顧?」

洪熙帝緊盯著他,陰沉不語,急怒之下,甚至忘了咳喘。大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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