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落日餘暉的微明和冥冥薄暮的蒼暗正自陰陽轉換,大明北京紫禁城的一切,都隱在仲春時節的瑰麗暮色中,變得模糊不清。

才近申時末,巍峨深廣的乾清官內已是燈火通明,御制的雕龍巨燭耀出紅彤彤的氤氳光彩,幾名太監肅然垂首靜立在金碧輝煌的須彌座前,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大殿內靜得只聽得見洪熙皇帝朱高熾那粗重的喘息聲。

朱高熾登基才不及一年,卻已在皇太子位子上隱忍了二十多年。剛四十七歲,洪熙帝朱高熾就已肥胖得必須有人攙扶才能行走,而那沒完沒了的劇烈咳喘,讓他看上去簡直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

洪熙帝終於止住了一串錐心的咳喘,仰靠在龍椅上,望著對面的清瘦中年人,道:「湯嵐,『抑武策』執行得怎樣了?」

那一身錦袍的中年臣子湯嵐乃是錦衣衛指揮使,略顯陰柔的臉上此時擠滿了恭謹、謙和,他躬著身道:「啟稟陛下,他們的人都已到了!」

洪熙帝乾笑了兩聲:「很好,讓朕看看他們。」

「陛下小心,這都是些不通禮數的刁民,又是往日自高自大慣了的,陛下只管遠遠看他們幾眼就成!」湯嵐扶著洪熙帝走到大殿的窗前。

乾清宮外,十二名侍衛正腰桿筆直地釘在丹墀上,虎視眈眈地盯著墀下凝立的一群人。

這些人的年紀大多五十開外,衣著裝束或華貴或淳樸,神色舉止各異,顧盼間眼內卻皆有凌人的鋒芒射出,透著江湖武人的勃勃豪氣。

只是眾武人卻均被長長的鐵鏈鎖住了手腳,渾似一群困獸。

大殿內,洪熙帝隔窗凝望,沉吟不語。湯嵐則低聲道:「陛下請看,那些人便是華山、青城、崆峒等各派的掌門……」

青州大牢素以鐵血、冷酷著稱。其中最可怕的所在是西側一處毫不起眼的院落,號稱「黑獄」。

據說長江以北,最森冷可怕的牢獄便是這青州大牢內的黑獄,甚至連裡面關押的是什麼要犯,尋常官吏都無權過問。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黑獄那招牌似的大鐵門厚重陰森,散發著濃郁的恐怖氣息。只是此時,這猶如地獄之門的厚鐵門竟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鐵門內,幾道不易察覺的低響連綿不絕。

又一聲響,這是清脆的脖頸骨骼的碎裂聲,第十八個獄卒也已倒下。

這十八個獄卒放到江湖上都是一流高手,連衣飾都是極罕見的軍中服飾。有軍中高手親自坐鎮黑獄,可想而知,這黑獄是何等緊要。

只可惜,獄卒們遇到的對手太強,這批蒙面黑衣人顯是有備而來,更兼暗器、奇門兵刃、重手法猛攻等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頃刻間十八個獄卒已盡數倒地身亡,甚至來不及發出呼救聲。

只有兩人還在苦撐,一個是長須及胸的軍官,另一個也是軍官裝束,卻年輕許多。

幾道極罕見的奇門兵刃狂風驟雨般猛砸過來,發出「咔咔」怪響,這兩人幾乎同時倒地。

「你們是……漢王死士?」那長須軍官這時才來得及驚呼出聲。他也是這裡的首領,可也已右臂折斷,肋下更中了數道暗器,鮮血淋漓。

「有點見識,能在我風老大手中撐過五招,還算不錯。」領頭的黑衣人冷笑著,聲音森冷果決。

此時勝券在握,這黑衣人首領風老大才四下打量,這黑獄廣大陰森,只懸著三五個燈籠,淡淡的白光映得四周陰沉可怖,隱約可見寬闊的通道和兩旁粗大的鐵籠。鐵籠極大,內里黑沉沉的,看不真切,只能瞧見鐵籠的柵欄粗如兒臂。

「看你身手,應是道門兩儀門的雲字輩高手,奉命入伍,只為看守那人,真是用心良苦啊。」風老大揚起眸子緊盯那長須軍官,森然問道,「閣下尊姓大名?」

「在下兩儀門薛雲成,」長須軍官喘息著退開兩步,忽道,「各位……都是為了那人而來吧?那人……就在那裡……」

眾黑衣人不禁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卻見不遠處的一座碩大鐵籠中影影綽綽地掛著一道白茫茫的影子。白影一動不動,彷彿那裡只掛著一件白袍,又似盤踞著一個陰鬱的白毛老妖,隨時會躍出噬人。那情形陰森,極是詭異,即便是風老大,看了兩眼,脊背上也不覺國出一股寒意。

風老大等人一凜之際,長須軍官薛雲成猛地就地一滾,已轉到了鐵門邊,合身一撞,鐵門轟然合上。跟著「隆隆」之聲不絕,似乎那厚重的鐵門內有機關樞紐連環撞擊。

風老大又驚又怒,一把揪住薛雲成,將他拽到一旁,運力一拉鐵門,才知門內機關已落,竟是鎖得嚴絲合縫。

兩個蒙面漢子忙搶上來合力搬動鐵門,卻覺鐵門重逾干鈞,也不知內里裝了什麼機關。

風老大惱羞成怒,探掌按住薛雲成的肩頭,森然道:「敬你是個高手,交出鑰匙,饒你一命。」

薛雲成慘笑:「這鐵門沒鑰匙……」聲音驀地一頓,只聽「咔咔」聲響,他的肩胛骨已被風老大捏碎。他卻緊咬牙關,並不出聲呼叫。

一個蒙面漢子大怒,抓過來那重傷倒地的青年軍官,狹長的寶刀橫架在其頸上,怒喝道:「臭小子,老子只問一次,開這鐵門的鑰匙在哪?」

「這鐵門……真的不需鑰匙,只需……」青年的話還未說完,薛雲成猛地合身撞來,一頭重重砸在青年的腦上。

砰然一響,青年腦漿迸裂,慘呼而亡。薛雲成也七竅流血,倒在地上。

「兩儀門也算道家支脈,」風老大一把揪住薛雲成的脖頸,怒喝道,「道家不是慈悲為懷嗎,你這廝竟連自己人都殺?」

薛雲成道:「各位都是高手,該知道裡面關的是誰。此人一出,江湖上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風血雨,我輩死得其所……」他驀地振聲高呼,「快來人——」

這一喊竭盡全力,自黑獄內遠遠傳出。

乾清宮殿外丹墀下,披鏈人中一個虯髯漢子忽然揚頭盯著大殿半開的亮窗,低聲嘀咕道:「龍袍……老天爺,那人是皇上吧?」

他身旁幾個目光犀利的武人立時也瞅見了窗後的洪熙帝,紛紛叫道:「皇上,草民等無罪啊!」、「草民等絕無半點異心!」、「求陛下開恩……」

喊叫聲轟然四起,像疾風捲起了秋葉,紛亂而惶急。

「肅靜!」湯嵐驀地一聲斷喝,「休得驚了聖駕,傘都跪下!」

一群武人忙踉蹌跪倒。

「陛下恕罪!」湯嵐擦著冷汗,苦笑道,「這些人雖是名門大派的掌門,卻均是些不通禮數的江湖武夫。臣私下裡早已訓誡他們多次……萬沒想到,他們還是改不了這草莽性子。」

洪熙帝卻不以為然地揚起下頜,冷笑道:「你看看,他們看朕的目光……」

湯嵐悚然一驚,這才發覺,這些桀驁不馴的江湖掌門,望向至尊天子的目光居然多是剛硬傲兀,雖有畏懼,更多的卻是不忿和不屈。

「這就是江湖人的可惡之處,」洪熙帝喘息著,「在他們心底……只知有江湖恩義,不知有朝廷有君父,野性難馴,其心可誅!」

君臣二人低聲言談,遠處的眾武人並未留意。那領頭叫喊的虯髯漢子又揚起頭,叫道:「陛下,草民袁振,二十餘載奉公守法,實不知所犯何罪!」說話間他雙臂猛然一抖,緊鎖在他粗壯雙腕上的鐵索竟然脫腕飛出,落在地上。

「猿抖蠍?」湯嵐的眼芒一閃,低喝道,「通臂門袁振,你瘋了么,當真不怕驚駕之罪?」

他深知虯髯漢子這一手「猿抖蠍」的功夫看似隨意,卻須將全身內勁練至極柔,更融合了縮骨奇術。通臂門本是流傳於河北山西一代的外家功法,講究放長擊遠,以快打慢,想不到練到極致,竟能生出這等百鍊鋼成繞指柔的奇效。

虯髯漢子依舊跪在地上,卻仰著臉道:「陛下,草民正是通臂門掌門袁振。草民十五年前曾遊俠至紫磨城外,遇蒙元韃子縱兵擾民,草民隨邊軍抗敵護民,曾親手斬殺韃子兵三十餘人。後來先皇太宗爺親掃漠北,自紫磨城出兵那一路,還是革民領的路……」

這袁振一身粗布衣衫,形貌全無過人之處,但這般挺著胸侃侃而言,卻帶著一股凜凜難犯的昂然之氣。

「閉嘴!」

喝聲中,湯嵐身子一晃,已掠下丹墀,一掌輕按在袁振的肩頭:「跪倒!難道你想株連九族嗎?」

隨著他一掌拍下,袁振剛直如槍的上身忽然彎倒,不由自主地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湯嵐掌上的勁力更從袁振的肩胛、脊椎一路透向他的雙膝。

「咔咔」兩聲悶響,雙膝下的青磚齊齊崩碎,袁振肩井要穴受制,全身內勁再難凝聚,卻仍抬起一張滿是汗水的臉,一字一句道:「陛下,草民……無罪!」

袁振身周的數位掌門人都獃獃地望著他。他們此時面對的不是往昔慣見的江湖刀劍,而是瞬息間便能定人滿門生死的不測天威,儘管這些人都是睥睨江湖的宗師,也不禁心神震顫,對袁振的執拗,不敢聲援半分。

「湯嵐,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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