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黎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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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莎整晚都在哭泣。

這本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今晚不是遭到她母親的責罵,而是因為慘叫聲——某家的魔印失效了,她無法分辨是誰家,恐懼和痛苦的叫聲在黑暗中回蕩,空中瀰漫著濃濃的煙霧。煙霧折射出地心魔物之火,整座村子籠罩在閃耀的橘色光影中。

伐木窪地的居民暫時還不敢出門救援。除了向造物主祈禱火勢不要隨風蔓延過來,他們無計可施。儘管伐木窪地的房舍彼此相隔一段距離,但強風還是有可能吹來火苗。

就算火勢沒有蔓延,空氣中的灰燼和濃煙也可能形成油膩的污垢遮蔽魔印,打開地心魔物拚命尋找的缺口。

沒有地心魔物在黎莎家旁測試魔印。這並不是好現象,或許它們在黑暗中找到了更容易得手的獵物。

黎莎感到無助與恐懼,而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哭泣,為死者的不幸哭泣、為傷者的痛楚哭泣、為自己的無助哭泣。在不足四百人的村莊里,任何人的離去都會令她傷心。

黎莎今年十三歲,擁有出色的美貌、烏黑髮亮的秀髮及淡藍色眼睛。她的初經還沒來,所以沒有結婚,但她已經與全村最英俊的加爾德·卡特訂婚了。加爾德大她兩歲,身材高大魁梧。其他女孩會在他路過時忍不住尖叫,只是大家都很清楚——他是黎莎的,他會讓她生下強壯的小孩。

只要今晚他能逃過一劫。

她媽不敲門就闖了進來。

不論相貌或身材,伊羅娜都和女兒極為相似。年過三十依然美艷,黑髮披在高傲的肩上。她姣好的身材羨煞所有女人;這是黎莎唯一希望從她身上繼承的東西。她的胸部才開始發育,與她的母親相比,顯然還有很大的差距。

「夠了,你這個沒出息的孩子。」伊羅娜邊罵邊丟給黎莎一塊破布擦眼淚,「獨自哭泣對你有什麼好處?哭濕你的枕頭也不能讓死者復活過來。」她關上房門,再度將黎莎留在自窗葉縫隙灑落的橘光中。

你到底有沒有一點人性?黎莎心中懷疑。

她母親說眼淚無法讓死者復生並沒有錯,但說哭泣沒有任何好處就不對了。對黎莎而言,哭泣一直都是面對困境的法寶。其他女孩或許認為黎莎的人生十分完美,但那是因為她們不曾見過伊羅娜和相生女相處時的嘴臉。大家都知道伊羅娜想生兒子,黎莎和她父親都因為黎莎不是兒子而得忍受她的鄙夷。

但她還是一邊生氣一邊擦去淚水。她期待初經早一點來,加爾德就會早一點帶自己離開這個家。村民將建造一間房子當作結婚賀禮,加爾德會牽著她的手跨過魔印,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讓她成為女人。她會生下自己的兒女,並且絕不會以她母親對待她的方式對待他們。

當母親用力的敲門聲響起時,黎莎已穿戴完畢。

「你必須在晨鐘響起時出門。」伊羅娜說,「你別跟我抱怨什麼累不累!我不要任何人看見我們救災不力。」

黎莎深知她媽的個性,知道「看見」兩字才是重點。其實除了她自己,伊羅娜不想幫助任何人。

在伊羅娜嚴厲的目光下,黎莎的父親厄尼已等在門口。他中等身材,甚至稱不上結實;也沒有強大的內心,是個從不大聲說話的老實人。厄尼比伊羅娜年長十來歲,頭頂的棕發已稀疏,戴著幾年前向信使購買的細框眼鏡;全村只有他戴這種東西。

簡單說來,他不是伊羅娜理想中的丈夫,但由於自由城邦對於他製造的上等紙張需求量很大,他的財富讓她心動了。

與她媽不同,黎莎真心想要幫助鄰居。地心魔物一走,晨鐘還沒敲響,她就跑出家門,朝失火的地方奔去。

「黎莎!不要亂跑!」伊羅娜叫道,但黎莎充耳不聞。到處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濃煙,她撩起圍裙捂住嘴,並沒有放慢腳步。

當她趕到起火地點時,已有幾個鎮民趕到了。三棟房屋已燒毀,兩棟還在燃燒,火勢隨時可能蔓延到隔壁鄰居家。當她發現其中一間房子是加爾德家時,黎莎忍不住驚聲尖叫。

鎮上旅館和雜貨鋪的老闆史密特正在組織搶救。自從黎莎有記憶以來,史密特一直都是他們的鎮長。他一向不樂於發號施令,喜歡讓人們處理自己的問題。但所有人都希望他來組織。

「……從井裡打水的速度不夠快,」黎莎上前時,史密特正說道,「我們必須在小溪和其他房舍之間排隊傳遞水桶,不然天黑前整座村都會燒為灰燼!」

加爾德和史蒂夫這時沖了過來,模樣極其狼狽,滿臉煙垢,所幸沒有受傷。年僅十五歲的加爾德已經比村裡大多數的男人還要高大。他的父親史蒂夫更是村裡的巨人。看見他們後,黎莎心中沉重的大石才算落地了。

她還沒有機會跑到加爾德身邊打招呼,史密特已經指著加爾德道:「加爾德,把推車推到溪邊!」史密特看向其他人。「黎莎,和他一起去裝水!」

黎莎全速奔跑,但加爾德即使推著沉重的推車,還是比她先抵達小河邊。這是一條發源自深山裡的小河,可算作安吉爾斯河的支流。在他停好車的同時,她已沖入他的懷中。她本來以為看見他還活著可以抹除腦海中那些可怕的景象,結果卻讓那些景象更清晰。她不知道如果失去加爾德,日子要怎麼過。

「我好害怕——」她嗚咽道,在他胸口哭泣。

「我沒事。」他緊緊擁著她輕聲道,「我沒事。」

很快,兩人卸下推車上的水桶,開始裝水,等其他人來就開始傳遞水桶。一會兒,一百多個村民在小溪和火場之間形成密集的隊伍,來回傳遞滿滿的水桶及空桶。加爾德奉命把推車推回火場,那裡需要強壯的手臂澆水。

不久,推車回來了,這次推車的是米歇爾牧師,車上還躺著幾名傷者;這個景象令黎莎內心百感交集。看著熟悉的村民身上滿是傷口著實讓她心痛,他們都是她的鄰居;但惡魔攻擊事件後的倖存者十分少見,她感謝造物主守護這些人的性命。

牧師和他的隨從約拿輔祭將傷者放在西邊。米歇爾留下年輕的輔祭安撫他們,自己推車回去接更多傷者。

黎莎偏過目光,專心裝水。她的腳在冰冷的水中麻痹,雙手逐漸酸痛,但是她全心投入工作,直到一陣低語吸引她的注意——「老巫婆布魯娜來了。」黎莎立刻抬起頭來。一點也沒錯,年老的草藥師從另一頭走來,領路的是她的學徒——妲西。

沒人知道布魯娜到底有多大了。傳說現在鎮上的老人還很年輕時她就已經這麼老了,那些老人大多還是她親手接生的。她比她的丈夫、孩子及孫子都長壽,她在世上已沒有親人。

現在,她骨瘦如柴,猶如風中殘燭,一層皺巴巴的皮膚包裹住佝僂的骨架。她雙目半盲,走路十分緩慢,但布魯娜的叫聲仍洪亮得可以傳遍整個村子,而且當她發火時還能以驚人的力道和準頭揮舞拐杖。黎莎就和村裡其他人一樣非常怕她。

布魯娜的學徒是個長相很普通的女子,二十歲,手腳粗壯,臉頰寬大。在布魯娜的前一名學徒去世後,村裡許多年輕女子去向她學藝。在老太婆嚴苛的要求下,除了妲西之外都跑光了。

「又丑又壯,像頭牛一樣。」伊羅娜背地裡曾如此調侃妲西,「她怎麼會怕那個尖酸刻薄的老巫婆?布魯娜又不會趕跑上門向她求婚的男人。」

布魯娜蹲在傷者身旁,伸出穩健的雙手檢查他們的傷勢,妲西則攤開一個沉重的布包,裡面縫滿小布袋,每個布袋上都繪有符號,放著工具、藥水瓶或者葯囊。受傷的村民在她治療時呻吟哀號,但布魯娜絲毫不理會。她觸摸傷口,然後將手指放到鼻子前聞,儘管視力不佳,透過觸覺和嗅覺照樣能夠精確診斷。布魯娜並未低頭,雙手在布上的口袋中摸索,以研缽和碾杵混合草藥。

妲西開始生火,然後抬頭看向站在溪中呆望的黎莎。「黎莎,打些水來,快!」她叫道。

黎莎連忙提水過去,同時布魯娜站起身來,聞了聞她剛碾好的葯。

「笨女孩!」布魯娜尖叫。黎莎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她在說自己。但布魯娜將研缽和碾杵扔向妲西,重重擊中了她的肩膀,草藥撒得她滿身都是。

布魯娜在布上摸索,取出每個口袋中的藥草,如動物般猛嗅。

「你把臭草放到豬根的口袋裡,還把所有天英草和潭普草混在一起!」老太婆揮起滿是木瘤的拐杖,對準妲西的肩膀狠狠敲下,「你是打算害死這些人,還是蠢到看不懂符號?」

黎莎看見過自己母親盛怒的樣子,如果說伊羅娜和地心魔物一樣可怕,那老巫婆布魯娜簡直就是惡魔之祖。她開始遠離她們兩人,擔心招惹麻煩。

「我不會永遠任你如此羞辱,你這個邪惡的老巫婆!」妲西叫道。

「那就滾!」布魯娜說,「我死的時候寧願把鎮上所有魔印統統抹除,也不會把我的葯袋留給你!這樣鎮民還能少吃些苦!」

妲西大笑。「滾?」她問,「誰來幫你拿藥罐和腳架,老太婆?誰幫你生火、幫你煮飯,咳嗽時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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