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路的尋求

35、尋找約翰?克利斯朵夫

她曠了一個早上的課,吃過午飯,她早早就出門了。想到很快就要永遠地離開學校,到毛織廠去,從家門口到江村小學,那條短短的青石小路,她走得格外漫長。

江老師把她叫進教務處,問了幾句,竟然沒有絲毫責怪的意思。他高興地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本子上有個紅裙子小姑娘,她跪在綠油油的草地上,正鼓起腮幫,把潔白的蒲公英吹到空中。

「采采,真不錯!雖然只得了第六名,但這是整個鎮的比賽啊!」

江老師指著競賽成績通報表,得意地告訴她:「蘆村小學,上流小學都沒有得獎呢!」

在那張通報表上,她赫然看到了蘇繁星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在她前面,他的分數跟她一樣,他們並列第六名。她一下子高興起來,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神秘的力量,讓她跟他一下子靠近了。

「用功讀書吧,你一定會有個好前途。」

她拿起筆記本就跑了,她把本子緊緊地貼在心口上,她不去想她的前途,也不去想她的母親,不去想上流那間已經對她敞開了大門的毛織廠,她滿心滿意地想念著那個跟她一樣大的男孩兒,她想到他們如此相似,如此有緣,那一定是上天註定的事,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事。她要去找他,啊,什麼時候才能再次見到他呢?再次見到他,她一定要跟他牽起手來,牽著他的手,她就一定會變得像蝴蝶一樣自由,像雲彩一樣輕盈吧,那麼他們就可以一同起飛了,一同走到樹葉上,走到彩虹上,一同把腳印踩在藍藍的天幕上了吧……

星期天一大早,她手裡拽著汗津津的五塊錢,悄悄跑到鎮上書店去。那間小小的書店,除了連環畫和學生練習冊,還有一個小小的名著專櫃,她踮起腳尖在專櫃里找了老半天,沒有找到蘇繁星說的那本《約翰?克利斯朵夫》。她只好跑到櫃檯前面,怯生生地問那個正埋頭讀書的黑衣女人。

「有這本書嗎?」她把書名寫在白紙上。

女人放下書本,透過黑框的眼鏡望著她:「前兩年是有的,現在賣完了。」

她失望極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

「哦——」女人溫和地看著她,「那是好書,但我還有更好的。」

女人從書櫃里抽出兩本薄薄的新書,一本是《老人與海》,一本是《飛鳥集》。

她抬頭看看天,太陽已經升到頭頂,她二話沒說,就接過了女人手上的新書,把手裡的錢遞過去。女人找給她三塊八角,她把錢夾在書里,又把書抱在懷裡,飛快地跑回江村去。跑到分岔路口時,對面走來一個人,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他的樣子有點熟悉,跑遠了,她又站住,回過頭來望望他,他正好也站住了,正回頭朝她看。是蘇繁星!他是到江村去找她的嗎?她又驚又喜,正想朝他跑過去,對面卻來了一輛自行車,原來是素馨的爸爸,她的堂叔。

「采采,你到哪裡去?我載你回家吧!」

她忽然膽怯了,她不敢在別人面前跟他相認。她慢慢地爬上自行車的尾座,等到堂叔轉過身子,她才揚起手,使勁地朝她的男孩子揮手,他也朝她揮揮手,羞澀地笑了。陽光照在他臉上,她覺得他漂亮極了,她覺得他像個王子一樣漂亮。

36、采採的雪條箱子,像天空一樣藍

那個學期很快就要結束了,所有的新課都上完了,陳老師和江老師每天都在黑板上抄出一道又一道練習題,孩子們便埋下頭,一道又一道地做下去。

班上的女生越來越少,她們什麼也不說,無聲無息地,忽然就不來了。夜裡,素馨拉了采采,到退學的順弟家去串門,順弟到上流的毛織廠去了,那毛織廠不招大人,只招半大的女孩子,說是因為女孩子手腳快,學東西容易上手。那進了毛織廠的順弟,卻也高高興興的,穿了新做的衣裳,把頭髮梳起來,似乎一下子長大成熟了,好像馬上就要出嫁似的。

「你們也來吧,廠里還招人呢。」順弟說。

「我媽叫我讀完這個學期。」采采說,「素馨還小呢。」

「素馨也可以來,我們有個同事,也是剛讀到四年級。」順弟笑著說,「她還沒有素馨高呢。」

「真的嗎?」素馨有點興奮,「我回去問問我阿爸。」

兩個女孩兒又回素馨家裡,堂叔點著火水燈,正在織蝦籮:「素馨這麼小,進什麼毛織廠?你們兩個用心讀書是正經事,以後一輩子悠悠長,有你們做事的時候。」

「阿叔,我媽叫我讀完這個學期,就去毛織廠呢。」

「采采,你不聽她的,她的目光短淺著呢。你聽你阿叔的,你以後上高中,讀大學,做一翻大事業,讓他們都擦亮眼睛來看你。」

到了考試的那個星期,班上只剩下三個女孩子。陳老師上完早讀就走了,緊接著來了幾個中心小學的監考老師,雖然從來不認識,采采卻覺得他們很親切。說不定他們就是蘇繁星的老師,她想。她便打起精神,努力把每一道題做得完美無瑕。

她考完試回到家,父親正在做一個漂亮的木箱子。

「給誰做的箱子呢?」

「你哥的——等到放暑假,你去毛織廠開工,阿波去賣雪條。」

箱子做好了,父親教她往箱面塗上油漆。油漆是天藍色的,有一種很清新的氣味。她塗得跟她的父親一樣緩慢、細心,直到箱子漆面光滑、均勻,彷彿是從藍天上剪下來的一塊。

雪條箱子在陰地里晾乾了,她跑過去摸了又摸,越看越喜歡,那箱子棒極了,她隱約覺得有點遺憾,為什麼不讓哥哥進毛織廠,讓她去賣雪條呢?

第二天,江采采跟順弟到毛織廠去開工,毛織廠在上流的江邊,因為建了這個廠,上流水邊的一整片竹林被砍掉了,鋪成了堅硬的水泥地板,好幾輛大貨車停在那裡。

采采是新手,不會踩衣車,帶頭的女工安排她坐在大桌子旁邊剪線頭。一大堆沉沉的毛衣,散發出新衣服特有的刺鼻的氣味,采采學著別人的樣子,先搬過幾件衣服,然後拿著小剪刀,從衣領開始,找出一個又一個線頭,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地剪掉。好不容易下班了,她跟順弟一起走出來,覺得又累又餓:「順弟,我一點兒不喜歡這個廠,我喜歡上流從前的竹林——你看這片水泥地,在這裡,再也不會長竹子了,多可怕呀!」

「采采,你不要胡思亂想了。竹林有什麼用呀,竹林到處都有。我覺得工廠比竹林好得多——如果沒有這個廠,我們到哪裡掙錢呢?」

一轉眼,就到了月底,女孩子們排著隊,到會計的窗口領錢。終於輪到采采了,她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二十五塊錢。她失望極了,她失望得想哭。她忽然覺得,這個工作乏味透了,乏味得再也不能忍受。所有人都埋頭做事,不時有人講起,誰誰家的男人發了財,在外面包起了二奶,又有人講起上流村有一個人,他不種地也不進工廠,每天一大早就去打麻將,竟然也發了財,家裡蓋起了小洋樓——采采一點兒也不想聽這些話,她覺得心裡煩透了,長久地盯著一件衣服,讓她頭暈眼花,長久地坐在凳子上,讓她腿腳發麻——她甚至不能像在家裡做炮仗時一樣,不時站起來,打開她喜歡的收音機,或者到門外水翁樹下歇一歇!她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計算著——如果這個月剪線頭的時間全都用來做炮仗,她完全可以掙到六七十塊錢!但是現在,在這個牢房一般的工廠里,她只領到了二十五塊!

帶頭的女工告訴她,她再剪兩個月的線頭,就可以到機房那邊學習縫盤,只要學會了縫盤,以後每個月就可以掙一百塊錢以上。她偷偷跑到順弟的機房,看著順弟像機器人一樣,不斷重複著那幾個單調的動作,她忽然覺得頭皮發麻。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吃過晚飯,她勇敢地跟父親說,她再也不要到毛織廠上班了。

「我寧願去種菜、割禾、插秧,去建築工地做小工,或者跟三嬸她們去擔煤、擔磚頭……反正,我再也不去毛織廠了!」

等她大著嗓門,氣洶洶說完,江一波也冷靜地宣布:他不去賣雪條了,他已經賣了三天,每天都虧本,雪條全融掉,一根也沒有賣掉!——江一波說,賣雪條讓人恥笑,他的中學同學已經看見他,並且鄙視他。從現在開始,就是讓他去死,他也再不去賣了。

「讓我去賣雪條!」她大聲說,她決定把那個太陽下的職業搶過來。她心裡想,無論怎麼艱難,賣雪條也比去毛織廠要好,至少,她可以在陽光下自由活動啊。就這樣決定了,她抱起那個美麗的箱子,用一條長長的皮帶,把它緊緊地系在她小小的單車尾架上。她心裡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勇氣,從明天起,她要試著用這個天藍色的小箱子,養活她自己。

從此她戴上她的小草帽,騎著一輛破舊的大單車,載著她天藍色的雪條箱子,走進了陽光充足的盛夏。

她騎著車兜兜轉轉,鎮子周遭的各個村莊,一條又一條她以前無比羨慕的路,一條又一條從沒有走過的路,她如今一一走上去。走到鄰近村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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