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采采,采采

22、光腳丫的采采

東江不斷流淌,流過千年歲月,年復一年,流水永不枯竭,長發永遠青蔥。但是人生是多麼短暫啊,不時有人死去,不時又有人出生,老人的皺紋越來越深,白髮越來越多,而那些剛剛出生的孩子——采采能看見他們長大的腳步,就像那個叫「江含笑」的女孩兒,前不久還獨個兒躺在竹床上蹬腳,再看到卻已經在地上跑了。

采采也長大了,母親帶她去上學。上學之前,母親還教她唱了一支歌——

太陽天空照

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小書包??

……

從此,她不再滿村子瘋跑了,她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上課,她時時覺得不自由。

但學校也另有一番天地。班裡有十幾個同學,天天玩在一起,從前不大認識的女孩兒也慢慢熟悉了,采采便學會了女孩兒的玩意兒:玩七子、跳橡皮筋、跳格子、把彩色的線繞在手指頭上,翻出各種花樣來……采采不再熱衷於男孩兒的玩意,漸漸扎到女孩堆去了。學校有老師,上堂時她高高舉手,大聲回答問題,老師喜歡她,她考試時每道題都會做,她總是得高分,老師更喜歡她。慢慢她能認識字,會做數學題,她一年比一年長高了。

時光改變著她,她頭髮也長長了,扎了個亂蓬蓬的小辮子,表面看去,她跟江村別的女孩兒也沒啥兩樣了。但時光似乎沒能磨平她與生俱來的梭角,在人群中,她仍然尖銳生硬,她時時覺得痛苦,到底為了什麼,她不能像別的女孩兒一樣平順快樂?

夏天又來了。她最喜歡夏天。

那是火一樣的五月,正午的太陽正是點火的源頭,老人說,那太陽能把水牛曬死。人們把水牛的繩子綁在河邊的水翁樹下,讓牛兒舒服地泡在水裡。但是鄉下的孩子是不怕熱的。在河邊滾燙的曬穀場上,三個女孩正在跳方格。那個光著腳丫、黑而結實的小女孩就是采采,另外兩個穿繡花鞋的小姑娘看上去比她大兩三歲,她們的身體已經開始發育,動作顯得有點不自然,陽光透過她們的薄襯衣,能看到她們小小的青果子般的乳房。不過采采還是個小女孩兒,她流了鼻涕就用袖子在臉上抹一把,跳著跳著,她的頭髮便亂得像個雞窩。

一局跳完,又是采采贏了。較大的小姑娘便說不玩了,她要回家做事去。三個人便散了。采采四處找她的鞋子,可是一直沒找著,快到下午兩點鐘了,她只好光著腳丫子去上學。

學校那邊是很美麗的,木棉花落盡以後,粗大的枝頭就長出軟柔柔的葉子,它們在陽光里輕輕地搖,淺淺地笑。這些大樹似乎正在進行長跑,到了五月,木棉樹跑完它的征途,就把它的紅火炬交給鳳凰樹。學校門口兩棵巨大的鳳凰樹這會兒正在開花,風一吹,花瓣兒雨點一樣往下落,吹得采采滿頭滿臉都是。采采便很高興了,她吹響口哨,跑起步來,並趕在第二次鈴響之前跑到課室。

可是陳老師已經站在講台上了。采采只好站在教室門口大聲喊:「報告,遲到!」

這下好了,全班人都盯著她的腳丫子看。

好不容易下課了。下了課,男孩兒就圍過來,沖著她叫:「光腳板!」采采忍氣吞聲不理會他們。但是事情並沒有因她的忍辱吞氣而平息下來,後來竟然發展成「黑妹—光腳板」的二重唱。

「黑妹」是采採的綽號。在班上,她長得最黑,個兒又最小——本來她的腳板沒啥好說的,可是誰讓她不穿鞋子來上學呢?一個女孩兒,光著腳丫來上學,實在是件丟臉的事……

第二節課上美術,陳老師把語文書換成一本圖畫書,又來上課了。原來這個班只有兩個老師,陳老師兼教語文、自然、體育和美術。陳老師拿了白粉筆,要教孩子們畫種樹。只見他先畫了兩個人,一個男孩兒拿著鏟,一個女孩兒提著水桶,又在黑板上方畫了幾隻大蝴蝶,然後才在中間畫了一棵樹。畫好了,他就讓孩子們在各自的圖畫本上照著畫。這時,江明搞小動作扯了前面女生的小辮子,陳老師便罰他到黑板跟前畫。

這時候江校長來到窗外,招手叫陳老師出去,說是市教育局來了檢查工作的人員。等陳老師再回到班上時,課室已經鬧翻了天。原來江明給畫上的男孩兒畫了六個手指頭,又給女孩兒畫了一雙巨大的光腳板,光腳板上,十個腳趾頭像兩排大香腸。這會兒他正拿教鞭,指著黑板上的男孩兒說:「這一位——噔,噔,噔!就是——江亮先生!」

所謂江亮——江亮是江明的堂兄弟,他的左手長了六個手指頭。接著他把教鞭指向那個女孩兒,「嘻嘻,她是誰?」

全班笑翻了。

江采采肺都氣炸了,她光著腳跑出去,手上舉著鉛筆盒,像只被惹怒的黃蜂。采采個兒最小,但大家都有點怕她。江明見她氣勢洶洶,便繞著課桌逃跑,采采緊緊地追著,眼看就要追上了。

同學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采采,一派支持江明,正「加油!加油!」吶喊著。陳老師在課室門前站了好一會,裡面才慢慢靜了下來。陳老師板著臉站在講台上,他不要他們畫畫了,全班學生都被罰抄書。

采采和江明被罰站,一個站在門左邊,一個站在門右邊。

後來,就放學了。

采采悶悶地走在校道上,走到鳳凰樹下就停下腳。她站在那兒,獃獃地抬起頭來向上望。鳳凰樹的葉子輕盈得像一片片羽毛,鳳凰樹的花紅得像一場大火。多神奇的大樹啊,怪不得叫做「鳳凰樹」呢,采采想著爺爺在故事裡講過的鳳凰,那種在大火中復活的美麗的神鳥,心裡嚮往極了。

采采就這樣想著望著,她看得入了神,忘記了要回家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老師提了一條大頭魚從學校外面走進來。大頭魚被一根稻草串著,尾巴還一蹦一跳擺動著。

「采采,你還不回家去?水大進你家了!你媽媽四處找你。」

采採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便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還回過頭來望。陳老師順著她的視線望上去,就看到了一樹火紅的花海,鳳凰花正噼噼啪啪地燃燒著,鳳凰葉子卻安詳舒展,羽毛般地散開,露出縫隙來,讓人看到絲絲縷縷的藍天。

采采一直跑到江邊,江水已經漲到巷子。一叢叢水浮蓮停泊在紅磚牆邊,江明家的黑皮豬正站在水邊啃水浮蓮的葉子,大水把它的四條腿都淹沒了,黑皮豬看起來就像在游泳似的。采采站在那裡使勁看著,她覺得這情境有意思極了,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采采——采采——」采采聽到母親的叫喚聲了。這麼大的水,母親一定走不出來,只能站在家門口叫喚。

采采走進深水裡,一頭扎了進去,她繞過水翁樹,游到家門前。東江水果然大進她家去了,父親正拿魚網攔住廚房門捉魚。母親卻指著江心,要她丈夫去撿東西。父親不理會母親,他弄好了魚網,又把花生米放進蝦籠,然後把蝦籠使勁往外拋——他要放蝦呢,今晚一定有大蝦吃了!

「阿爸!」采采高興得大聲喊起來。

「采采啊,你跑哪去了?我還以為你被大水沖走了!快回來!你看,你的鞋子流到外頭了。」母親指著江中心,果然采採的鞋子正在那兒悠悠地漂著呢。

采采分開水面的枝葉垃圾,向她的紅鞋子游去。想到明天不用光著腳丫上學,她快活極了。她不再嫌棄她的小鞋子礙事了,就在江水中央,她把鞋子穿到她的小腳丫上,又系得緊緊的,才游回來。

江明和江亮正在水蒲桃樹上摘果子吃,見采采游近岸來,便都摘下熟透了的蒲桃果,向她擲過去,果子打在采採的腦袋上,「卜」地破開了。

「多謝啦!」采采把果子塞進嘴裡,五月的水蒲桃香極了,甜極了。

23、大青石上的采采

天越來越熱,水也越來越熱了。

太陽像火一樣從天上燒到地下,眼看就把東江水煮沸了。江水漲呀漲江,漲上了荔枝基。

江水漲上了荔枝基,荔枝就成熟了。火紅火紅的一個個小球果,味道極其鮮美,鮮美得可以教異鄉人忘掉思鄉的愁苦。

有蘇東坡的荔枝詩為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但這是太陽烤熟的果子,吃多了就要熱氣,所謂「一粒荔枝三把火」,這荔枝火要燒傷肝臟脾胃,燒得人喉嚨沙啞,講不出話來。

這會兒,東江兩岸,所有的草和樹都長瘋了,水草長得比人還高,黑油油的教人害怕。一大早,囊妮成群結隊在草上飛。

陳老師說它們在吃蚊子。江鈴笑卻認為它們在舉行婚禮。

「有一對囊妮結婚了,它們在開舞會呢。」

鈴笑是城裡的孩子,又總是看外國電影,難怪她會那樣想。采采看著它們,用手指點著,一個個地數,囊妮太多了,又飛得太快,根本數不過來。

「鈴笑,你說得對。它們一定是在結婚。它們不斷地結婚,不斷地生孩子,你看它們越來越多啦。」

江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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