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盛夏的細節

16、好玩的事情

有那麼一段時間,江采采喜歡拿出母親的鏡子,躲在廚房裡,對著自己照了又照。終於有一回,給她母親看見了,江采采手忙腳亂,像個偷了雞被當場抓獲的小賊。她想把鏡子藏起來,卻把鏡子打破了——她失了魂似的,心不在焉,結結巴巴。母親掃乾淨地上的玻璃碎片,生氣極了:

「醜人多作怪!照什麼照,人長得丑,怎麼照都不會變漂亮!」

采采低著頭跑到外面,心裡慌慌的像淌了一灘雪水。她在流水裡照自己的倒影,照見身上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裳,啊,如果她能得到一條淺綠色的連衣裙該有多好!可是她長得這麼丑,皮膚又黑,鼻子又塌,嘴巴又大,左看右看都不夠漂亮——啊,要是她能像江思恩的新娘那麼好看該有多好!

她悶悶地坐在水邊,覺得自己不漂亮這件事真是無法可想。她抬頭看天,藍天很好看,她羨慕藍天;她低頭看水,江水很好看,她羨慕流水……她看著看著,忽然覺得,雖然自己不好看,但能夠看到那麼多好看的東西,也很不錯。於是她漸漸快活起來,一溜煙跑遠了。

那時候,為了省錢,采采和哥哥的頭髮都是母親親手剪的,兄妹兩個髮型完全相同,雖則犬牙差互,卻也易洗易干。采采天天在太陽下瘋跑,曬得比男孩子還要黑,再穿上她哥不合身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她是個女孩。她天天跟在江村的男孩兒屁股後面,幾乎學會了男孩子所有的本領:從樹下跳下水游泳,一口氣游到東江對岸;爬上結果的樹,摘芒果、水蒲桃、水翁、楊桃、番石榴……;用竹枝做彈弓,把用小石頭樹上的小鳥打下來;燒稻草熏田鼠;拿青竹枝打水蛇;用長竹桿粘上灰粽子捉知了;空手捉蜻蜓喂螞蟻;圍在一塊兒打泥巴炸彈;在曬穀場玩「網魚」;吃過晚飯在村尾捉迷藏;過年賭玻璃珠子,打紙牌贏公仔……

一開始總是「網魚」,剪刀鎚子布,誰輸了誰當魚網,赤手空拳去捉人,捉到誰就跟誰牽起手來,結成魚網。一路捉下去,魚兒越來越少,魚網越來越長,跑到最後個個大汗淋漓,男孩子便脫掉背心,揉成一團,跑到自家窗前扔進家裡去。過不久,不知為了什麼事,便有幾個孩子打起架來。拳來腳去,那弱小的孩子受了傷,鼻子流了血,坐下來哇哇痛哭。打贏的翹著手站在一旁,嘻嘻笑著,大伙兒圍過來看看,江采采也圍過來看,看著看著她莫名地跟著哭起來,越哭越傷心,彷彿被打的人是她自己似的。大伙兒便哈哈大笑了,把泥巴和亂草丟到她身上,直到她看起來像個小瘋子。但她只追逐著快樂,不知道記仇記恨,過一會兒,那個人不哭了,她也就好了,很快又大喊大叫起來,大伙兒繼續玩耍。

到了最後,他們總是坐下玩泥巴,泥巴有好幾種玩法,其中泥巴炸彈的遊戲最迷人。孩子們圍坐在曬穀場上,人手一團濕泥巴,各各捏成飯碗的樣子,捏好了——「一,二,三」,便聽得「啪啪」連聲,泥碗打在地上,爆開大小不同的小洞,那個沒打出洞來的,或者雖剛打出洞來,洞兒卻最小的,要從自個的泥團里取得泥巴,把別的洞兒都補上。采采最喜歡這個,她玩得最好,她的泥團越來越大,最終把別的泥團全吞滅掉,那一整天她便志高氣揚,像個打了勝仗的公雞。

她不喜歡打紙牌,打紙牌是要賭錢的,沒錢時就賭紙公仔,那是有錢人才玩得起的遊戲。她沒有公仔,別人不要跟她玩,她只好在旁邊看著,慢慢覺得寂寞了。她就走到水翁樹下坐著,一個人,看江上的船來來去去。

貨船上裝著各種各樣的物品,輕的是草灰,重的是石頭。她愛看那種載人的紅星客輪,輪船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們站在船頭看風景,江風吹動女人的長頭髮,吹得各種顏色的裙子飄起來,讓她羨慕不已。

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又要到什麼地方去呢?她坐在樹下想著,漸漸想遠了,想到那些遙遠遼闊的,她從來沒有到過,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去。她開始羨慕天上的鳥兒,有一雙翅膀多好啊!在天上自由飛翔,想去哪裡就飛到哪裡多好啊!她常常撫摸自己的胳膊,彷彿那兒可以長出一雙翅膀來,但是無論她怎樣用力,怎樣發功,她的翅膀就是長不出來,這事兒真教她無計可施。

眼看著江面船來船往,她有時突發奇想,如果有一天,有一條船從遠方來,在她身邊停下,把她帶到遠方去,那該多麼好多麼好呢!

17、好吃的東西

等到水蒲桃成熟,江采採到遠方去的念頭便打消了。水蒲桃聞起來香噴噴,吃起來也香噴噴。它空心裡藏著一顆大核,南風吹動樹葉,整樹果子「匡匡」「匡匡匡」響個不停,江采采坐在樹下,覺得那種聲音是很有意思的聲音,是惹人發笑的聲音。刮大風下大雨的日子,成熟的水蒲桃果落下來,一個個浮在水面上,黃色的綠色的,脆生生的,好像東江突然結出好多果子來似的,非常別緻好玩。

水蒲桃差不多吃完的時節,番石榴就熟了。番石榴摘在手裡,沉甸甸的,聞一下,有苦澀的清香,要是扔進水裡,一下子沉到底,永遠不會再冒出頭來。番石榴有點甜,又有點苦,裡頭密密麻麻全是硬生生的籽兒,嚼不爛,時時藏到牙縫裡,怎麼都剔不出來。番石榴不能多吃,吃多了會便秘,拉不出屎來。但是餓著肚子,對著一整樹果子,不多吃是不可能的。孩子們捂著肚子有茅廁里蹲久了,無可如何,只得乖乖地喝大人煲的水翁花茶,那是用水翁樹的花晒乾了煲成的,深黑色,苦得要人的命。

東江對面的張屋村有一個果園,那果園就在水邊,裡頭許多芒果和楊桃,不知是誰種的,也沒人管。孩子們常常游水過去,偷偷摘了來吃,果子還沒成熟,要酸掉人的牙齒,但等不到果子變成,一樹樹全給吃光了。

果子解饞,卻不能充饑,那些半大的男孩,飢不擇食,喜歡在收割後的稻田上點燃火堆,用彈弓把小鳥打下來燒著吃。或者用煙把田鼠熏了出來烤著吃。打不著小鳥又熏不到田鼠的時候,他們捉來蚱蜢燒熟了吃。就是見了蟑螂也是不放過的。有時他們又冒著生命危險,把黃蜂巢取下來,揭開一個個巢眼,把香噴噴黃燦燦的黃蜂蟲取出來生吃。

最餓的時候他們吃水蛇和青蛙,那是一夥不怕死的孩子,曾經手拿了青竹枝打蛇,一直追進人家屋子去,把蛇打死了,剝了皮,烤熟了,香得人流干口水。

風大的時候,往往把帶著火星的稻草吹得漫天飛,常常把整個草垛點著,直燒成一堆灰燼。那個不幸衣服被燒著了的孩子,直到現在還留有滿身的疤痕。

采采怕蛇。有一回,有條被追趕的蛇回頭咬了她一口,飛快逃走了。江蝦仔告訴她,那是一條毒蛇,也許就是五步蛇呢!她再向前走五步就要死掉!她已經慌亂地向前走了四步,一下停下來,再不敢動一動。她原地站著,眼淚汩汩往下流。其他的孩子四散跑開了,她就那樣一個人在水邊站著,直到天黑。後來她心一橫,勇敢地走回家裡,發現自己居然沒有死,心裡生出劫後餘生的後怕。

18、江村的花,江村的孩子

村尾的竹林外,有一片長滿野草的沙灘。到了夏天,綠沙灘就成金沙灘。那是盛開的蟛蜞菊,圓圓的小花盤,薄薄的小花瓣,那麼多那麼多,密密挨挨地開著,像萬千熾熱的小太陽,黃得耀眼,熱得燙手。它們跟天上的太陽呼應,精神抖擻地燃燒再燃燒再燃燒。

江村的牆邊路邊,另有一種小太陽花,樣子比蟛蜞菊嬌艷得多,顏色也很豐富,紅的粉的白的黃的,遍地開著,江村百姓喜歡把它們挖起來,種在爛缸破罐里,一個夏天便發了好多枝,蔓生到磚縫去,把一個個破房子點綴成花房子。

等到生產隊解散了,自家分田自家種,母親便有了些許閑余。一整個夏天,母親都在前院里侍奉花草,她種了七姐妹薔薇花,火蝴蝶紅蕉花,還有香香的素馨花、含笑花、米仔蘭……采采從外面跑回來,迎面遇上一陣花香,不可捉摸,令人沉醉。采采喜歡偷偷地摘了小小的素馨,放進衣袋,不管跑到哪裡,她一整天都能聞到淡淡的芬芳。

於是便有那麼一天,采采從青石小巷跑過,發現家家戶戶的前院都種了花草,有人在花草旁邊還種了青菜和蔥頭。女人們閑下來,漸漸長胖了,頭髮也梳得乾淨整潔,她們在埠頭洗衣裳,洗完了並不急著回家了,常常坐在大樹下聊天。

采采洗好了衣裳也不急著回家,她豎起耳朵聽著,聽到人家商量著給剛出生的女孩兒取名字。取什麼名字呢?叫俏燕也不合適,不是春天生的;叫喜鳳也不大好,不是過年生的;便有人說,不如叫招弟,或者喚弟,或者轉弟、順弟?又有人說,起了這種名字也不見得就會如意,弟弟千呼萬叫不出來的事也常有……

「不如叫米蘭吧,或者叫含笑。」江采採在旁邊插嘴。

「就叫含笑吧,又應節,又好聽。」大夥都覺得她取得好。

她取的名字,居然真的被人家用了,她覺得很歡喜。

她反覆念叨著這個名字:「江含笑,江含笑……」多有意思啊,就好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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