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好行李。原本就沒什麼行李,就算清掃房間也花不到一小時。昨天已向老師們一一道別過,也和死黨好友開過餞別會,該做的事都做了,再來只剩離開這裡。
心情平靜得連自己都嚇一跳,內心完全沒浮現一絲感慨。
一到父親家,祖父前來迎接。那個從寒冷車站送我來此的男子就是這所學校的理事長,也是我的祖父。
「這個。」
爺爺冷冷地用下巴示意放在地上的東西。
我看見那東西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是我的皮箱。
爺爺替我保管的皮箱。看到那皮箱,我心中湧起一股苦澀複雜的情感。
那是兩年前的事。我初到這裡時,雖然屢被告知不能帶私人用品,但還是偷偷在皮箱里塞了幾件自己喜歡的衣服。但爺爺在電車中檢查過我的行李,拿走裝著全都不能帶進去的東西的皮箱。雖然我拚命辯解那些都是必需品,但爺爺說規矩不能改變,還是不肯讓步。於是我不停發牢騷,直至到站為止。恐怕爺爺還記著這事吧!這就是去年失去記憶的我再次來到這裡時,爺爺會和我搭乘同班電車,拿走我放在座位上的皮箱,交給在車內待命的屬下,一下電車,將因為丟了行李而茫然無措的我獨自留在車站月台,然後走出剪票口等我的理由。雖然爺爺期望能藉由這件事喚醒我的記憶,但我還是完全沒察覺,令他非常失望。
現在,那隻皮箱隔了兩年終於又回到我手上。
「好懷念喔!可以換件衣服嗎?」
「要趕電車,動作得快一點。我已經備好車了。」
我拖著皮箱走進隔壁房間,拿出那套好久不見,我最喜歡的咖啡色褲裝。已經厭煩將近一年都是穿裙子的日子。
我趕緊換上,有種重生的舒暢感,果然還是穿這樣比較舒服。
「對不起,久等了。」
父親回頭對我笑了笑。
「終於又變回理瀨原本的樣子了。不過那套白洋裝也很適合你。」
「什麼珍珠、高跟鞋的,對我而言還早得很。起碼現在還用不到。」
「我很期待呢!好了,要好好念書哦!」
我輕輕握起父親的手,對他笑了笑,拿起放在一旁的皮箱。
「理瀨。」
突然聽到他奇妙的叫聲,我回頭。
「至今我有時還會這麼想,搞不好你從頭到尾都是裝的,不論是喪失記憶,畏怯傳說的少女,或許都是你創造出來的角色,也許你很享受這一切……」父親若有所思地眺望遠方,自言自語似的說。
我有些困惑,只能回以曖昧的笑容。
父親回過神似的看著我,輕輕搖手,「對不起,這只是我的無聊妄想。」
我走出家門,抬頭望向二樓。這裡真的有很多回憶。
兩年前那晚——
「我終於也來到這間學校了。一想到這麼一來,我也有繼承這間學校的資格,我就覺得好興奮!」
那時不只我一人。我絲毫未察覺麗子那沉靜笑容背後所隱藏的情感,我真是太愚蠢了。
麗子凝視著每觸摸一項父親家裡的擺飾就發出歡聲的我。我脫掉外套在二樓休息,一直覺得房內暖氣太強,有些悶熱。現在回想起來,那肯定是麗子為了讓我主動開窗,偷偷將暖氣溫度調高的吧!
於是我照她期望地打開窗。夜晚沁涼的空氣拂上臉頰,非常舒服。我的心情亢奮,對於即將開始的校園生活充滿期待。
我實在太缺乏戒心了。問題是,有誰料想得到那天晚上麗子會襲擊我?我做夢也沒想到她竟然會變成那樣。小時候我們還一起眺望濕地,一起度過愉快的童年。
等我察覺她的殺意時,已經太遲了。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我最後見到的是窗外的黑暗,與她充滿憎恨的雙眼。脖子被她緊緊勒住,從窗子墜落的瞬間,意識已遠——
我抬頭直盯著二樓的窗子。
現在想想,父親為了喚回我的記憶,好幾次特地開窗的事實在滑稽。也許我自己也在無意識間,一點一滴地恢複記憶。每次一踏進這房子,便想起窗外的一片黑暗,還有麗子的咒罵,所以才會那麼害怕,總覺得自己的記憶令人不舒服。
《沒有鏡子的宮殿》。那晚父親也對我與麗子講了這則故事。他很喜歡這則故事包含的寓意,關於美醜、自尊心和價值觀等。沒有鏡子的宮殿就像這間學校。活在看不見自己的臉,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世界,那種渴切想知道自己長相的苦悶不斷持續。
結果鏡子破了,我又得重新尋找一面新鏡子。
雖然感覺像繞了一大段路,但這兩年絕沒有白過。
我往回走。
走下玄關前的石階,前來送行的憂理與約翰就站在前方斜坡。
還有身為父親親衛隊的那些女孩也成群站在那裡。沒想到最後還要看到她們的臉。她們一見到我,便哼地抬高下巴,對我投以鄙視的眼神。
我還記得那股疲勞與悲哀感,這些女孩真的很愚蠢。我完全沒察覺到自己至今對她們有多寬大。
待在「綠之丘」的最後幾天,我努力集中心神將過去與現在的自己連結起來。本來這就是我自己的工作,因此盡量不想讓別人察覺我有什麼太大的改變,以免徒增他人困擾。就連憂理也是,她應該只是覺得我稍稍不太一樣。掩埋自己內心斷線的部分是件相當有趣的作業,雖然偶爾會有一股想顯露過去自我個性的衝動,但僅止於在父親與約翰面前。聖似乎依舊對我的來歷抱持懷疑,但我努力不露出狐狸尾巴,盡量避免沾染那些會引起無謂爭端的事。
與親衛隊那群人擦肩而過,其中一人故意踹了我的皮箱一腳,另一人則嘲弄似的故意湊近我耳邊低語:「二月進來,二月離開,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魔女。」
面對這些挑釁舉動,我實在忍俊不禁地竊笑起來。
那些親衛隊像被嚇到似的回過頭。
我向她們報以微笑,以天真的心注入純粹的愛。
我有一種想放聲大笑的衝動。現在無法讓她們了解我有多愛她們實在很可惜,那是一種稱為慈愛的情感。她們是構成這世界的成員,創作一出關於三月世界,想像無遠弗屆的連續戲的棋子。就像喜愛精美象牙雕刻的棋子般,我打從心底愛著身為表演者的她們。
少女們面面相覷,露出嫌惡表情,快步朝父親家走去。
我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下了斜坡,走向憂理與約翰。
「怎麼了?理瀨,她們又找你麻煩嗎?」憂理蹙眉問。
「沒什麼,只是稍微撞到皮箱。」
「是嗎?」憂理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我們三人慢慢走下斜坡。
二月進來,二月離開。
我思索著這句話的意思。
是啊,那是父親粗暴的治療法,也是兩年前我所期望的事。我有個野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現在這所學校,那本《三月的紅色深淵》上的一頁。麗子肯定也是這麼想,所以才會藏起那本書。
我想成為一則傳說,卻從沒想到自己會因這份野心在去年以那種形式自食惡果。雖然是一段十分難受的體驗,卻也讓我成了貨真價實的女主角。
看見祖父的黑色轎車等在前面。
我真的要離開這裡了。
突然,內心湧起一股真實感。痛苦地待在這裡的一年,害怕自己內心黑影的一年。
猛地想起一年前在電車上做的夢。一大群學生朝走出這裡的我大聲吼叫——聽起來像是喝彩聲——而今我回頭卻沒半個人,總覺得那個夢好像在預言什麼。那時在夢中聽到的喝彩,難道不是目前在此,今後也將存在於此的所有學生們發出的嗎?
三人同時停下腳步。
「憂理,真的很謝謝你。要是沒有你的幫忙,我現在不可能站在這裡。」我望向前方說。
憂理也沒看我,只是盯著前方聽我說。
「憂理,謝謝你。下次放假一定要來我家玩。」我再次向她道謝。
對憂理,我有無盡謝意。雖說她是為了拿回那本書才接近我,但若沒有她一路陪在身旁,我也無法克服那段痛苦的時期。
「我一定會去的,你要保重。」憂理簡短回應。
我偷瞄她一眼,只見她神情落寞。我知道她在思念麗子。麗子死了,我也離開了,想到要留下她獨自一人就覺得難過。
與麗子的兩次死別令憂理痛苦萬分。過去曾遭麗子殺害的我,如今則要重新展開人生,這聽起來是多麼諷刺!麗子與我明明從小就像親姐妹般要好——事實上,我們也的確是親姐妹。
「也很謝謝你,保重啰!要努力作曲哦!」我向約翰笑了笑。
「嗯。」
我們的視線相交,露出共犯者的微笑,那是擁有同樣世界的人才明白的黑暗笑容。約翰的眼中有著美好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