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鬼畫

掛在蕎麥麵店門口上面的掛軸,據說是幅鬼畫。

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說法的,現在已不可考。不過常來這附近走動的人都知道這個傳說。

因為旁邊的巷子是通往附近那所小學的必經之路,所以也成了高年級告訴低年級的主要話題。到了夏天流行鬼故事的季節,還有小朋友膽戰心驚地跑來看呢。

那是一間四處可見的普通蕎麥麵店,位於商店街中間的某個轉角。唯一和其他蕎麥麵店不同的地方,就是別的店門口櫥窗會擺設用樹脂等塑料做成的食物標本,這裡則是吊著掛軸和花器。說風雅是很風雅,但因為店家只有在中元節和除夕的時候會拂去塵埃,平常都是放著不管,所以掛軸顯得有些髒了,彷彿保護色似的,幾乎要同化成牆壁的顏色了。掛軸前面擺著一個插有桔梗假花的竹編花器,桔梗花瓣也都褪色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是看都不看櫥窗一眼,就直接掀開門帘走進店內。

老客人有時會突然想起問那掛軸的來由。平常就不愛說話的老闆,只會很不耐煩地回答「那是我老爸要我掛上的」,然後就沒有下文了。不過在好事的客人花了好幾年很有耐性打聽拼湊之下,才知道那原來是老闆祖父出外旅行時偶然買到的掛軸。由於在買了掛軸的那段期間,家裡喜事不斷,所以祖父便認為掛軸是個吉祥物,嚴格命令老闆的父親一定要掛在做生意的地方,現任老闆也跟著繼承了這項遺命。

「可是那麼可怕的畫居然是吉祥物,真叫人不敢相信呢。」

老客戶們在背地裡議論紛紛。

「但是事實上,人家店裡生意也很興隆呀。」

「蕎麥麵和小菜的味道都不錯。」

「自古以來,所謂的吉祥物都是奇怪的東西哩。」

「惠比壽 仔細看看也很嚇人啊。」

「搞不好還是頗有來頭的值錢貨呢?」

「不可能吧,連個落款也沒有耶。」

只見嗜好寫書法的文具店小老闆——說是小老闆,其實都已經四十過半了——猛搖頭。他在老闆清潔畫軸時剛好在場,所以才有機會仔細欣賞從櫥窗里拿出來的掛軸。

越看就越覺得那是幅破舊的掛軸。經年累月地掛在櫥窗里,完全沒有做好濕度和溫度管理,難怪會變成那樣。上面布滿了類似雀斑的褐色污漬,畫的線條暈開,早看不出來原來的設色了。假設真是一幅頗有來頭的古畫,現在這個樣子也賣不到什麼好價錢了。

不過究竟這是一幅為了什麼而畫的掛軸呢?

文具店小老闆偏著頭想。

畫中央只站了一個茫然的男人,就構圖來說很不協調。找不到落款或是署名,說不定是從屏風還是其他畫割下一部分加以裱裝的吧?看來裱裝的人美學素養也不是很夠,完全感受不出來有襯托畫作的效果。

還有,這個男人是什麼東西啊?

如果畫的是神仙或是老人也就算了,偏偏卻是一個年齡不詳的男人。長著一張光滑的臉,感覺卻很老氣,沒有一么特徵,就是表情耐人尋味——還不是好的感覺,而是讓人意識深處覺得不太對勁、心情很不舒服的表情。大概就是因為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才會有人說是鬼畫吧?的確,那張臉很詭異,不像是人的臉。

而最詭異的地方,要算是畫在男人額頭上的東西了。

雖然畫得不是很清楚,但男人的額頭上多了一隻眼睛。儘管很小,不過在正中央確實畫著一隻黑色眼睛。畫中男人擁有三隻眼睛。如果是佛像也就算了,可是卻長在那個絲毫沒有一點福相的男人臉上。那會讓看到的人心頭一陣驚恐。好像在小孩子之間也流傳著「如果一個人經過時,目光和這隻眼睛對上會如何如何」、「半夜這隻眼睛會發亮」等怪談。

那是一幅奇怪的畫。乍看之下,第三隻眼不過像是個污漬一樣。既看不出那幅畫想要表達什麼重點、線條也不具可看性,甚至連作為裝飾都令人懷疑夠不夠格,是幅泛泛之作。只要再放上十年,恐怕整幅畫的內容都會被陽光曬到消失吧。

其實文具店小老闆在意的不是畫的本身,而是近來常有人注視著這幅畫看。

說是最近,其實也不過是這幾個月來看到兩、三次吧。

那個男人和這幅畫恰成對比,給人印象深刻。

穿著白色短袖開襟襯衫、灰色休閑褲,很平常的打扮。襯衫雖然是穿舊的,卻有著熨斗燙過的痕迹,一看就是非常乾淨的年輕男子。

由於他的頭髮理得很短,更加凸顯了乾淨俐落的臉部線條。身上也不見一絲贅肉,令人聯想到剛完成的雕像。

五官端正,臉色卻很差。臉上毫無血色,所以更加深了臉部的輪廓。在他高高凸起的額頭下面,有著一雙深邃而幽暗的眼睛。

悶熱的梅雨下個不停,浸泡在雨水中都快發爛的城鎮里,只有那名青年身上透露出一股寂靜的氛圍。

他是多大年紀的人呢?

這是小老闆最先想到的疑問。乍看之下大約是二十五、六歲吧,可是他的目光和神情卻顯現出老成的味道。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張臉。很久以前,小時候在亮得發白的路上……

突然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頭上戴著有星星的帽子的側臉。

對了,是阿登。

一下子就想起來的名字,讓他覺得心情很暢快。

因為他幼小的心靈始終記得登志夫在上戰場前、返鄉走在路上的身影。帽子下面有著一張俊美的側臉。

登至夫叔叔是地方上的菁英,從名古屋陸軍幼年學校直接升上陸軍士官學校。一看就是個俊俏的美男子,男生、女生都很喜歡他。他的個性安靜,卻很喜歡孩子,也知道如何跟小孩子相處。所以小孩子們一看到他來都會「阿登!阿登!」地喊著,然後像小狗一樣地跟在他身邊打轉。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小孩。

沒錯,那個叔叔的眼睛也是這個樣子。明明很年輕,卻顯得老成,彷彿一個人背負了全世界的責任似的,安靜的目光里透露著苦悶和焦躁。

叔叔在戰爭結束後,也沒有回來這裡。小老闆只知道他好像命喪於中國大陸,至今屍骨仍未送返故鄉。

所以在他心中的叔叔,始終都是年輕俊美的模樣。或許是那個叔叔以過去的形象,附身在那名注視著蕎麥麵店前掛軸的年輕男子身上也說不定。

男子每次都會注視那幅掛軸很長的一段時間,然後像是興趣消失一樣地轉身就走。

小老闆倒也不是多想探聽那名男子的究竟,只是常常有機會看到那名引他注意的男子罷了。

然而某一天,再次遇見那名男子的機會在偶然的情況下降臨了。

那是他到郊外的寺廟參加恩師的法會兼同學會的時候。

咦?

他看見那個熟悉的襯衫身影,出現在梅雨暫歇時、溫和的陽光灑在寺廟角落繡球花上的那個地方。

周遭有小朋友嬉鬧的聲音。

這間寺廟在旁邊經營了一家幼稚園。在小巧精緻的庭院中,那名男子坐著,身邊圍繞著一群小朋友。

小老闆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名小朋友——那個陽光柔和的小庭院就像是天堂某處,自己則和叔叔正在玩耍。就是這種奇妙的感覺。

只是男子和叔叔不同的是,他並不像是在跟小朋友一起玩耍,只是安靜地看著小朋友們,任憑朋友們圍繞在自己身邊嬉鬧說話。感覺就是那樣。他的表情看似充滿了慈愛,又像是充滿了痛苦。小老闆毫無來由地想起了「聖人」這個名詞。

「怎麼了嗎?」

看見小老闆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中年住持便開口問道。

「那位先生跟這裡……」

有什麼關係嗎——住持聽出小老闆意在言外的問話之後,看了一眼男子,接著發出了「啊」的一聲點頭。

「那是這裡拜佛的施主。回去之前會那樣子陪小朋友玩。雖然還很年輕,卻遭遇過許多不幸……你們認識嗎?」

住持回答的語氣很柔和。

小老闆一時有點結巴。

「沒有,只是在我們家附近常常看見他。因為長得一表人才,所以我自然就記住他的臉了。」

「噢,原來如此。是在府上附近呀。請問府上是在哪裡呢?」

報上住址後,住持似乎心有所悟,一個人猛點頭。

「他現在還在繼續看醫生呀。」

「看醫生?」

他一反問,住持彷彿想要避開他的視線一樣望著庭院回答:

「大約是三年前吧,在淺野川邊,發生了情侶被殺的事件吧。」

「是呀,好像是有那麼一個事件。印象中那群兇手也被逮捕了嘛。」

「那是一對即將結婚的情侶,和那群兇手完全不認識,卻遭到殘忍的殺害——遇害的就是那位施主的妹妹。」

「什麼?」

小老闆的心臟彷彿被用力揪了一下。

「從小相繼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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