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心曲

本來應該派人去天香坊打聽一下伊稚斜他們的去向,可在長安城一向行事謹慎的我卻沒有做本該做的事情,只是盡量減少出門,日日待在園子中練習吹笛,或與姑娘們笑鬧著消磨時間,我是在刻意忽略和忘記嗎?原來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敢面對。

心中有感,只反覆吹著一個曲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知是不知呢?舊愁加新愁,心內越發彷徨。

窗外一個聲音道:「本不想打擾你,想等著你一曲吹完,可怎麼沒完沒了?」說著叩了幾下門。

我擱下笛子:「門沒有閂,請進。」

霍去病推門而入,拿起案上的笛子隨手把玩:「你剛才吹的是什麼?聽著耳熟,卻實在想不起來是什麼曲子。」

幸虧你從不在這些事上留心,我暗自鬆口氣,奪過笛子,放回盒中:「找我什麼事?」

他仔細打量著我:「來看看你可好。」

我振作精神,笑了笑:「我很好。」

他笑著反問:「整日躲在屋子中不出門就是很好?」

我低頭道:「我樂意不出門。」

他忽然探頭到我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問:「你問我要的那些書是給李妍看的嗎?」

他話題轉得太快,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那些書,身子微側,扭轉頭,輕應了聲「是」。

他在我耳邊低聲問:「你看了沒有?」曖暖的氣息呵在我耳邊,半邊臉滾燙。我心中一慌,猛然伸手推開他。

他手支著頭,笑眯眯地看著我。我被他盯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從榻上跳起來:「我要忙事情去,你趕緊離開。」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嘆道:「女人的臉比沙漠的天氣變化得更快。剛剛還晴空萬里,霎時就沙塵漫天。」

我一言不發地拉開門,盯著他,示意他快走,他臉色一整,神色冷然地從我身邊走過。我正欲關門,他卻一回身清清淡淡地說:「你冷著臉的樣子讓人心裡越發痒痒。」我狠狠剜了他一眼,「砰」的一聲摔上門。

還滿心惱怒地想著霍去病,門口又是幾聲輕響,我無奈地斥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紅姑納悶地問:「我不回來還能去哪裡?」

我忙笑著開門:「我被人氣糊塗了,剛才的火可不是向你發的。」

紅姑笑起來:「發發火好,你都蔫了兩三天,今天倒看著有生氣多了,隨我去園中逛逛,我們邊走邊說,這麼好的天氣坐在屋子裡未免辜負。」

我忽地驚覺,被霍去病一鬧,我光忙著生氣,堆積幾天的滿腹愁緒竟然去了大半,他……他是故意的嗎?

紅姑看我立在門口愣愣發獃,笑著牽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別胡思亂想了,想些正經事情,我昨日算了一筆賬,看余錢可以再買一個園子。你的意思如何?我打算……」我和紅姑一面在園子里散步,一面商量著歌舞坊的生意往來。

「陳郎,求您不要這樣,不是說好了只陪您走走的嗎?」秋香一面掙扎,一面哀求,正欲強抱她的男子卻毫不理會,仍舊十分無禮。

我和紅姑對視一眼,都有些生氣,把我們歌舞坊當什麼了?現在就是長安城最下流無賴的權貴到了落玉坊都要收斂幾分,今日倒撞見個愣大膽。

紅姑嬌聲笑道:「出來隨意走走都能看到雀兒打架,男女之情要的是個你情我願才有意趣,小郎君若真喜歡秋香,就應該花些工夫打動她的心,讓她高高興興地跟了你,方顯得風流雅緻。」

男子放開秋香,笑著回頭:「講得有意思,可我偏覺得不情不願才有意思……」我們眼神相遇時,他的笑容立僵,我的心一窒,轉身就走,他喝叫道:「站住!」

我充耳不聞,急急前行,他幾個縱躍追到我身旁伸手拉我,我揮手打開他,再顧不上避諱,也快步飛奔起來,他在身後用匈奴話叫道:「玉謹姐姐,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說著語聲已經帶了哭腔,女兒腔盡顯無疑。

我停住腳步,卻仍舊沒有回頭,她走到我身後,吸了吸鼻子,低聲說:「就我一個人胡鬧著跑出來玩,單于沒有在這裡。」

我轉身看向她,兩人都細細打量著對方,半晌無一句話。紅姑看了我們一眼,帶著秋香快步離去。

「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在長安城都這麼無法無天,竟然調戲起姑娘來。」我笑問。

目達朵猛然抱住我哭起來:「他們都說你死了,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年,為什麼於單臨死都指天發誓說你已經死了?」

我以為我已經夠堅強,眼中卻還是浮出點點淚花,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掉下來:「於單……於單臨去前,你見過他?」

目達朵一面掉淚一面點頭:「單于剛開始不相信你死了,知道我們自小要好,所以特意讓我去問你的下落。可於單親口告訴我,說你的確已死,他把你的屍身葬進流沙中。」

我拿出絹帕遞給她,卻半晌都沒有辦法開口問於單被捉後的事情。

「姐姐,你也在這裡賣歌舞嗎?要多少錢給你贖身?」目達朵抹著眼淚說。

我看著她暖暖一笑:「這個園子是我的,我是這裡的坊主。」

目達朵拍了下自己腦袋,笑起來:「我真笨,這天下有誰能讓姐姐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呢?扔他一枚我們的『痒痒釘』,癢死他!」

我嘴唇微抿,卻沒有笑出來。目達朵的笑容也立即消失,她沉默了會兒,說道:「姐姐,單于沒有殺於單,於單是自己病死的。」

我冷笑一聲:「病死的,是嗎?於單和我們從小一塊兒玩,他身體有那麼差嗎?我們大冬天把他騙到冰湖裡,我們自己都凍病了,可他什麼事情都沒有。」

目達朵急急解釋道:「姐姐,是真的。單于要殺於單,捉他時就可以殺,可單于下過命令只許活捉,否則怎麼會追一個人追了幾天幾夜?而且,你不知道單于得知追你們時已經誤傷了你,氣得臉慘白,我從沒有見單于那麼生氣過,嚇得追你們的幾千勇士全跪在地上。而且單于一直不肯相信你會死,一遍遍追問於單你是怎麼死的,可於單講得活靈活現,單于派人從匈奴找到西域,通往漢朝的各個關口都派了重兵,卻一直找不到你,後來我們就相信了於單的話。」

我冷笑道:「我不想再探究這些,就算於單是病死的,可還有我阿爹和閼氏,難道他們自己想自盡?這些事情都是誰造成的?他雖未殺他們,可他們是因他而死。」

目達朵含著淚,搖頭再搖頭:「姐姐,我一點兒都不明白太傅為什麼要自盡,單于一直在說服太傅留下幫他,就算太傅不肯也可以求單于放他走,可他為什麼要自盡呢?記得那天我剛睡下,突然就聽到外面的驚叫聲。我趕緊穿好衣服出了帳篷,聽到眾人都在叫嚷『先王的閼氏自盡了』。沒一會兒,又有人哭叫著說『太傅自盡了』。我因為想著姐姐,顧不上去看閼氏,一路哭著跑去看太傅,卻看到單于飛一般地跑來。估計單于也是剛睡下,匆忙間竟連鞋都沒有穿,赤足踏在雪地里,看到太傅屍身的剎那,身子踉蹌,差點兒摔在地上。眾人嚇得要死,齊齊勸他休息,他卻臉色蒼白地喝退眾人,在太傅屍身旁一直守到天明。姐姐,自從單于起兵自立為單于後,我本來一直都是恨單于的,恨他奪了於單的位置。可那天晚上,我看見單于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帳篷內,當時帳篷外下著大雪,我們籠著火盆都覺得冷,可單于居然只穿著一件單衣坐到天明,身子一動不動,他的眼睛裡沒有高興,竟然全都是痛苦凄楚,天雖冷,可他的心只怕比天更冷。我在外面偷偷看了他一夜,突然就不恨他了,覺得他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真覺得他比於單更適合當我們的單于,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絕對沒有欺哄姐姐。單于後來還不顧所有重臣的反對,執意下令按照漢人的禮儀厚葬太傅……」

巨大的痛楚啃噬著心,我緊摁著胸口,痛苦地閉上眼睛。當年在祁連山下聽到阿爹已去的消息時,也是這麼痛,痛得好像心要被活生生地吃掉。而那一幕再次回到我的心中。

於單丟下我後,我沒有聽阿爹的話去中原,而是隱匿在狼群中,費盡心機地接近阿爹。憑藉著狼群的幫助,我成功地躲開一次次的搜索,我以為我可以偷偷見到阿爹,甚至我可以帶他一塊兒逃走,可當我就要見到阿爹時,卻聽到阿爹已死的消息。

當時已經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地上的積雪直沒到我的膝蓋,可老天還在不停地下。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慘白的。於單死了,閼氏死了,阿爹死了,我心中的伊稚斜也死了。我大哭著在雪地里奔跑,可是再不會有任何人的身影出現。臉上的淚珠結成冰,皮膚裂開,血沁進淚中,結成紅艷艷的冰淚。

十二歲的我,在一天一地的雪中,跑了整整一天,最後力盡跌進雪中,漫天雪花飛飛揚揚地落在我的臉上、身上。我大睜著雙眼看著天空,一動不動,沒有力氣,也不願再動,雪花漸漸覆蓋了我的全身,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我馬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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