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美人

馬車再次停在落玉坊前,我的心境卻大不相同,這次我是以園子主人的身份跨入落玉坊。

早晨剛知道慎行的安排時,我甚至懷疑過慎行是否在故意戲弄我,可從他一成不變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任何惡意。

九爺看我一直盯著慎行,笑道:「你放心去吧!這事是老吳向慎行提議的,他肯定知會過紅姑,不會為難你。」又對慎行道:「老吳這幾年,泥鰍功是練得越發好了。」

慎行只是欠了欠身子,謹言卻頗為生氣的樣子,天照一面飲茶一面慢悠悠地說:「這幾年也難為他了,滿肚子的苦卻說不出。」

我這邊還在想早晨的事情,吳爺的隨從已快步上前拍了門。門立即打開,紅姑盛裝打扮,笑顏如花,向吳爺和我行禮問安。我快走了幾步攙起她:「紅姑不會怪我吧?我也實未料到事情會如此。」

紅姑笑說:「我不是那糊塗人,如今我還能穿得花枝招展地在長安城立足,有什麼可怨的?」

吳爺道:「以後你們兩個要互相扶持著打理好園子,我還要去看看別的鋪子,就先行一步。」說完帶著人離去。

紅姑領著我先去了日常生活起居的後園:「我把離我最近的院子收拾整理好了,園子里常有意外事情發生,你偶爾趕不回石府時也有個歇息的地方,回頭看著缺什麼,你再告訴我。」我點頭稱謝。

我們進了屋子後,紅姑指著几案上一堆竹簡:「園子去年的賬都在這裡了。」我問:「雙雙姐可是已經走了?」

紅姑嘆了口氣,坐到榻上:「走了,不但她走了,和她要好的玲瓏也隨她走了。小玉,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呀!說實話,聽吳爺說你要來,我私下裡還高興了一場,琢磨著不管怎麼說,你是舫主安排來的人,我也算找到一棵大樹靠了。」

我現在才品出幾分早晨九爺說老吳是泥鰍的意思來,敢情我不但替他化解了一個難題,還要替他收拾爛攤子,或者他是想拖慎行他們也掉進泥塘?九爺對歌舞坊的生意頗有些任其自生自滅的意思,老吳想利用我扭轉歌舞坊生意一路下滑的局面,肯定不是認為我個小姑娘有什麼能力,看重的是我和九爺的關係。

只怕結果讓他失望,九爺擺明了把這當一場遊戲,由著我玩而已。不過,我和老吳的最終目的倒是相同,都是想讓石舫轉好,可以彼此「利用」。

「……雙雙、玲瓏走了,其他姑娘都一般,紅不起來。方茹倒有幾分意思,可心一直不在這上面,歌舞無心,技藝再好也是有限。我們就這麼著,日子也能過,但我估摸著你的心思肯定不是僅僅賺個衣食花銷,依你看,以後如何是好?」

我忙收回心神,想了會兒道:「方茹的事情倒不算太難,置之死地而後生,下一劑猛葯吧!讓她來見我。」紅姑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揚聲叫婢女進來,吩咐去請方茹。

「至於其他,一時也急不來,一則慢慢尋一些模樣齊整的女孩子,花時間調教著。二則完全靠技藝吸引人的歌舞伎畢竟有限,一個聲色藝俱全的佳人可遇而不可求,其餘眾人不外乎要藉助各種外勢補其不足,我們不妨在這個外勢上多下些工夫。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自然也能博得眾人注意,名頭響了,還怕出名的藝人請不到嗎?」

紅姑靜靜思索了會兒:「你說的道理都不錯,可這個『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卻是說著容易,做起來難。」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紅姑:「這個就要靠我們自己。這兩日你陪我私下到別的歌舞坊去逛逛,一面和我講講這裡面的規矩,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能想出點兒眉目來。」

紅姑被我感染,精神一振:「有道理,我以前只顧著拼頭牌姑娘,卻沒在這些地方下工夫……」

紅姑話語未完,方茹細聲在外叫道:「紅姑,我來了。」

紅姑道:「進來吧!」

方茹進來向紅姑和我行禮,我站起強拉著她坐到我身旁,笑道:「我們也算有緣分的,幾乎同時進的園子,又一起學藝。」

方茹低著頭不發一語,紅姑沖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我道:「我知道你不想待在這裡,今日我既接管了園子,也不願勉強你,你若想回家就回家去吧!」

方茹猛地抬頭,瞪大雙眼盯著我,一臉難以置信。我對一旁愣愣的紅姑道:「把她的賣身契找出來還給她,不管多少贖身錢都先記在我頭上,我會設法補上。」

紅姑又愣了一會兒,才趕緊跳起來去尋賣身契,不大會兒工夫就拿著一方布帛進來,遞給我。我掃了一遍後遞給方茹:「從今後,你和落玉坊再無關係。你可以走了。」

方茹接過布帛:「為什麼?」

我淡笑了下:「我不是說我們算有緣的嗎?再則我的園子里也不想留心不在此的人。」

方茹看向紅姑,含淚問:「我真可以走了嗎?」

紅姑道:「賣身契都在你手裡,你當然可以走了。」

方茹向我跪倒磕頭,我忙扶起她:「方茹』將來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就來找我,我們畢竟姐妹一場。」

方茹用力點點頭,緊緊攥著她的賣身契,小跑著出了屋子。

紅姑嘆道:「自從進了園子,我還沒見過她有這麼輕快的步子。」我也輕嘆了口氣。

紅姑問:「你肯定她會再回來嗎?」

我搖頭道:「世上有什麼事情是有十全把握的?只要有一半都值得我們儘力,何況此事還有七八成機會。」

紅姑笑道:「我的賬可不會少記,買方茹的錢,這幾個月請師傅花的錢,吃穿用度的錢,總是要翻一翻的。」

我頭疼地叫道:「我一個錢還沒賺,這債就背上了,唉!唉!錢呀錢,想你想得我心痛。」

紅姑笑得幸災樂禍:「你心痛不心痛,我是不知道。不過待會兒,你肯定有一個地方要痛。」

我看她目光盯著我耳朵,趕忙雙手捂住耳朵,退後幾步,警惕地看著她。紅姑聳了聳肩膀:「這可不能怪我,原本你已經逃出去,結果自己偏偏又撞回來,既然吃這碗飯,你以後又是園子的臉面,自然躲不掉。」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想當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我不過是犧牲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

我回到竹館時,埋著頭躡手躡腳地溜進了自己屋子,點燈在銅鏡中又仔細看了看。好醜!難怪石伯見到我,眼睛都眯得只剩下一條縫。

我輕碰一下耳朵,心裡微嘆一聲,阿爹一心不想讓我做花,我現在卻在經營著花的生意。不過,如果我所做的能讓九爺眉宇間輕鎖的愁思散開幾分,那麼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當年我能有如今的心思,如果我能幫阿爹出謀劃策,那麼一切……我猛然搖搖頭,對著鏡中的自己輕聲道:「逝者不可追,你已經花了一千多個日夜後悔傷心,是該忘記和向前看了。阿爹不也說過嗎,過往之錯是為了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你已經長大,可以替關心的人分憂解愁了。」

聽到小風來送飯,往日聞到飯香就趕著上前的我此時仍跪坐在榻上。

「玉姐姐,你吃飯不吃飯?九爺可等著呢!」小風在門外低叫。

我皺著眉頭:「你幫我隨便送點兒吃的東西過來,我有些不舒服,想一個人在屋子裡吃。」

小風問:「你病了嗎?讓九爺給你看一下吧!我爺爺的病就是九爺看好的。」

我忙道:「沒有,沒有,不是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心裡有些驚訝,九爺居然還懂醫術。

小風嘟囔著:「你們女的就是毛病多,我一會兒端過來。」

我心想,等我耳朵好了再和你算賬,今日暫且算了。

用過晚飯,我正琢磨著究竟怎麼經營園子,門外傳來幾聲敲門聲。我心裡還在細細推敲,隨口道:「進來。」話說完立即覺得不對,忙四處找東西想裹在頭上,一時卻不可得,而九爺已經轉著輪椅進來。我趕緊雙手捂著耳朵,動作太急,不小心扯動了絲線,疼得我直吸氣。

「哪裡不舒服?是衣服穿少了凍著了嗎?」九爺看著我問。我搖搖頭,他盯了我會兒,忽然笑起來:「紅姑給你穿了耳洞?」我癟著嘴點點頭。

他笑說:「把手拿下來。紅姑沒有和你說,少則十日,多則二十日,都不能用手碰嗎?否則會化膿,那就麻煩了。」

我想著紅姑說化膿後就要把絲線取掉,等耳朵完全長好後再穿一次。再顧不上美與不美的問題,忙把手拿下來。

九爺看我一臉哭喪的樣子,笑搖了下頭,轉著輪椅出了屋子。不一會兒,他腿上擱著一隻小陶瓶又轉了回來:「這是經過反覆蒸釀,又多年貯存後,酒性極烈的酒,對防止傷口化膿有奇效。」

他一面說著,一面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側頭。我溫順地跪在榻上,直起身子,側對著他。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耳垂,若有若無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臉頰未覺得冷,反倒燙起來。

他一面幫我擦酒,一面道:「我小時也穿過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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