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童年

伊達邦彥出生在哈爾濱。

希臘正教寺院的塔尖上燃燒著金黃色的夕陽,街道的兩旁是高大的刺槐樹,三駕馬車的鈴聲輕快地響過。這一切都象是在夢中一樣。

在他的記憶里,剩下的就是各個民族的垃圾堆。

伊達邦彥的父親在那裡經營一家精鍊石油的公司。

下雪的時候,街上一片銀色的世界。透過裝有兩層玻璃窗的窗戶,幾縷陽光可以照進室內。在寒冷異常的冬天裡,大大的火爐成了生活的中心。開了膛的野雞和野鹿被捆起了腿,在廚房長長的屋檐下吊成了一排。

但是,在邦彥很小的時候,父親的公司被別人強佔了。父親又在建設部謀到了一個官職。全家隨著父親所在機關的遷移,從北京到奉天,又從奉天到新京。戰爭 開始的時候,全家已經到了北朝鮮的平壤。隨著大戰的迫近,父親也應徵入伍,很快就被派到南方的戰場上去了。

那天也下著雪,大大的雪花在北風中瘋狂地飛舞著,使離得很近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不清。母親到車站去送父親,回來的時候頭上落滿的雪片已經凍成了冰,邦彥正要用手為母親彈去雪花的時候,母親昏倒在大門旁,不省人事。

學校停了課,大家一起被派到山上去采松根油,作為汽油的代用品。

終於,死神邁著重重的腳步,一天一天地臨近了。每天都有形狀短而粗的蘇聯飛機投下數不清的燃燒彈和小型炸彈,或者用機槍在低空掃射。當他們漸漸習慣了這些之後,死就成了家常便飯了。

朝鮮傭人們的態度,一天天地變得粗暴起來。

然後就是戰敗。軍隊在撤退之前炸毀了彈藥庫。爆炸濺出的火團在居民街的一角引起火災,持續了好幾天才熄滅。一團團滾滾的黑煙在頭頂上飄蕩,讓人覺得世界未日即將來臨。就在這個時候,蘇聯神氣洋洋的機動部隊,驚天動地地開了進來。

緊接著,扛著七十一連發轉盤機關槍,脖子上掛著三弦琴的哥薩克士兵也蜂擁而至。他們的坐騎踏碎了街上的積雪。

不久開始實行戒嚴令,晚上十點之後出去的人就會被子彈打成蜂窩煤。街上到處是象西瓜一樣腫脹的屍體。但是不管怎麼說,隨著軍官和俄國女人的大量到來,治安還是漸漸好轉起來了。

面積很大陽台上種著野藤,散發著紫花地丁的芳香,邦彥家磚制的房子競然奇蹟般地躲過了軍隊的徵用,保存了下來。而因戰亂或是徵用而流離失所的人們則住進了邦彥家。

亂成一團的日本人除了靠典當賣物來糊口之外,已經別無他路了。那些代表他們輝煌的過去的紫紅色的衣服,祖傳的鑽石都被很便宜地典當了。再用換得的很少的一點錢,去買少得可憐的一點米。

邦彥到街上跟在俄國兵屁股後面,纏著他們討食物。

「給點土豆吧,給點香煙吧……行行好吧……」藍眼珠的年輕俄國兵,靈巧地吐著瓜子皮把碩大的黑麵包和厚厚的油層上漂著萊葉的湯遞給邦彥,還要順手撫摸一下他那滿頭鬈曲的黑髮。

邦彥和母親一起沿街叫賣豆腐、糖果和香煙,但是收入卻少得可憐。妹妹晶子在黑暗的香煙工廠里做拆煙頭的工作,臉被尼古丁熏得變了顏色。

邦彥白天在露天市場里東嘗西嘗,時不時還偷一點吃的,也就填飽了肚子。

空氣中飄蕩著燒焦了的屍體、辣椒和各種各樣的肉混合起來的嗆人的氣味。

夜裡,邦彥就到軍營的糧倉里去偷大米和豆子。

衛兵不時地朝著滿天星斗的夜空進行射擊。從短機關槍中射出的綠色的、紅色的光彈,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分明耀眼的線條,顯得格外美麗。

被伏特加灌得爛醉的士兵,用低低的掛在腰際的槍,朝著背著口袋趴伏在地上向前爬行的日本人,一個勁兒地胡亂射擊。

邦彥憑著自己的可愛之處,開始給俄國人作男佣。從那時起,他記住了幾句俄國話。

當他把俄式茶炊端進主人卧室的時候,就會看到兩個長著金色汗毛的人赤身裸體地摟抱在一起,嘟嘟囔囔地發出聲音。

黃昏的時候,邦彥就可以靈巧地用報紙捲起一支馬合煙,一邊盡情地吸著煙,一邊沿著鮮花盛開的刺槐林立的街道,急急忙忙地趕回家。

邦彥的衣袋裡,裝著花花綠綠的嶄新的盧布。政府總也不派船來接他們,日本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們變賣了所有的東西,換成錢之後,就成幫結夥地向鴨綠江口的新義州集中,準備先逃到南朝鮮的仁川去。

一望無際的江面上漂著幾隻小機帆船,很多日本人擠在上面,落日的餘暉把他們土黃色的皮膚染成了血紅色。大家都懷著同一個想法——只要能回到日本,怎麼都行。大海逐漸地變成了暗綠色,海上的波浪也越來越大,小機帆船被巨浪時而拋起,時而拉下,劇烈地顛簸著。在昏暗的暮色中,海魚不時從海面上躍出,慘白的魚肚皮令人毛骨聳然,偶爾有一兩條海魚還會竄到機帆船上。大家都開始不停地嘔吐,但因為船上的人太多,甚至連橫躺下去的空隙也沒有。

在船上大家吃的食物都是腐爛的,飲用水也少得可憐。

在快接近海岸的時候,機帆船的桅杆被岸上猛烈的機關槍掃射打斷了,感覺到死神臨近的人們都瘋狂了,絕望地慘叫著,往波濤洶浦的海里跳去。

船長不時地停下船要求給養。大概過了一個星期,頑強地活了下來的邦彥和母親以及妹妹晶子那疲憊無神的眼睹,終於看到了遠處仁川港那閃爍的燈火。

美國軍隊的高速摩托艇在小機帆船的周圍象支母蟲似的不停地盤旋,巡洋艦擊起的波浪險些把小船打翻。

上了岸之後,大家又開始向設在山溝里的收容所開始了艱苦的行軍。那時大家都巳經精疲力竭連開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了,只是憑僅存的一點點意志,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落伍的人混身泥土地癱倒在路邊,把絕望的目光投向天空。

終於到達了收容所。身上被灑滿了DDT藥水,又被粗得足可以給馬注射的針頭插進體內,打防預針。邦彥躺在胡亂鋪在地上的毯子上,許久不願起來。只有那些意志堅強,生命力旺盛的人們才活了下來。

由於一直吃的是連殼一起煮的小麥和罐頭食品,公用廁所的門前總是排滿了患了慢性痢疾的人。

接著,他們這些人被上面還沾著糞便的馬車運到了釜山,然後又被自由輪 運到了佐世保。

首先映入他們眼帘的是祖國綠色的山脈。

在清澈的內海里,可以看到成群結隊巡遊海底的小魚和透明的海蜇,甚至可以看到海底的沙粒。

但是,隨著輪船不斷往東航行,都市的殘骸向人們展示著戰爭造成的創傷,殘垣斷壁之處越來越多了。

到於故鄉四國島,從戰場上先歸來一步的父親去迎接他們母子三人。

分別了很長時間之後,彼此相知相親的父子的再次相逢,多少給人一種故友重逢的感覺。父親這次是在縣廳的土木課任課長。

邦彥也進入了中學一年級,但真正開始讀書,卻是兩年以後的事了。

被當作外國人的邦彥,為了爭取到生存的權利,不得不一步一步地鬥爭。

當他那被自行車鏈條劃破的皮膚剛剛痊癒,操著一口悠長的方言說話的時候,他被認為是一個小流氓。學生中有十分之二是痞子,不吸煙的學生很少。

從學校逃出來,大家就一起到大阪去用關西汽船運米和蔬菜回來賣錢,或者換取非洛滂 。

從舊書中看到的知識,就象落在滾燙的沙地上的雨水一樣融進邦彥的頭腦里。

邦彥從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開始走進俄國文學的大門,然後就從舊書店不斷地買俄國文學作品來讀。他從這些文學作品中,認識到了反權力的意識和人民大眾那種令大地震撼的能量。從伊凡·浦洛馬佐夫筆下的大法官那裡感受到了人生真諦的邦彥,在寧靜的黃昏中沉思暝想,殘酷的戰爭蹂躪了人性,但是以後的戰爭又是不可避免的。當他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開始感到失望了,「神已經死去了,因為神巳經對人類失望了……。」這並不是尼采主義的那種哲學思想,而是他通過親身經歷而感受到的。

但是,當邦彥遇到用自行車鏈條或是小刀子什麼的打架這類事情,他肯定是要參加進去的。

邦彥堅信自己是出類拔萃的,正因為如此他才那麼膽大妄為,而他在與別人爭鬥時所表現出來的狡猾,敏捷與冷靜,也確實是無與倫比的。

他可以毫不費力地通過名牌高中的考試,但在這裡,他只能算是一個痞子。

他知道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鍋鐵是怎樣煉成的》。

即便是宗教,也不可能創造出這麼完美的人。

即使來世沒有任何補償,但只要能堅持那種強烈地在胸中燃燒的共產主義與蘇維埃的信念,完成那嚴峻的使命,邦彥就別無他求了……為了美好的明天!共產主義是世界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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