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章 供狀

那天下午稍晚一點,喬里恩在那張舊圈椅上打了一個瞌睡。他膝上覆著一本《貝杜克女王熟食店》 ;剛要入睡之前,他在想:「作為一個民族而言,我們會不會真喜歡法國人呢?他們會不會真喜歡我們呢?」

他自然一直很喜歡法國人,對他們的諧謔、趣味和烹飪都很習慣。戰前伊琳和他曾多次上法國去旅行,那時候喬恩正在家裡讀書。他和伊琳的那段姻緣也是從巴黎開始的——他最後的而且最持久的一段姻緣。但是法國人——一個英國人如果不能多少用客觀的藝術眼光來看他們,是沒法喜歡的!他就懷著這種抑鬱的心思矇矓睡去。

他醒來時,看見喬恩正站在自己和落地窗之間。這孩子顯然是從花園裡進來的,正在等他醒轉。喬里恩笑了,可是人還在半醒半睡狀態。這傢伙看上去多神氣——敏感、熱情、爽直!接著他的心臟怦地跳了一下;整個身體感到一陣震慄。喬恩啊!那封供狀呢!他勉強穩住自己。「怎麼,喬恩,你從哪兒鑽出來的?」

喬恩彎下腰來吻一下他的前額。

這時他才看出孩子臉上的神色有異。

「爹,我回來跟你談一件事情。」

喬里恩竭力掙扎著,企圖擺脫胸口的那種跳動和激蕩。

「坐下,孩子。見過你母親嗎?」

「沒有。」喬恩紅紅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他在圈椅的靠手上坐下。當年老喬里恩坐在圈椅里,喬里恩自己往往也這樣坐在父親身邊。一直到那次父子關係破裂之前,他都是習慣於歇在這上面——現在他跟自己兒子是不是也面臨這樣一個重大時刻呢?他一生中就恨和人反目,總是盡量避免大吵大鬧,自己不聲不響地獨行其是,也讓別人各行其是。可是現在——看起來——事情已經到了頂,他不得不準備來一場爭吵,而且比他過去避免的任何爭吵都還要痛苦。他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等待兒子開口。

「爹,」喬恩慢吞吞地說,「芙蕾和我,我們訂婚了。」

「果然不錯,」喬里恩想,呼吸困難起來。

「我知道你跟媽都不贊成我們這樣。芙蕾說媽嫁給你之前跟她父親訂過婚。當然事情的經過我是不知道的,不過一定是多年以前了。我非常之愛她,爹,而且她說她也非常之愛我。」

喬里恩發出一聲怪響,一半象笑,一半象呻吟。

「喬恩,你十九歲,而我是七十二歲。我們兩個人在這種事情上很難相互了解,你說是不是?」

「爹,你愛媽;一定能了解我們的心情。讓那些宿怨破壞我們的幸福,對我們說來未免太不公平了,你說呢?」

眼看著非供認不可了,喬里恩卻下了決心,只要有法子避免,決不說出來。他把一隻手擱在兒子的手臂上。

「喬恩,你聽我說!我很可以說你們兩個年紀太輕而且不懂得自己在做什麼,諸如此類的話,將你頂了回去,可是你不會聽,而且在這裡用不上——年輕無知,不幸是自己會好的。你輕描淡寫地談『那些舊怨』,然而——正如你說的——你對事情的經過絲毫不知道。我問你,我過去的所作所為有什麼地方會使你對我的話或者我對你的愛不信任呢?」

喬恩焦切地擁抱他一下,使他在這些事情上不要多心,同時臉上的神情說明他擔心這樣表示所帶來的後果——如果不是在這樣焦急的時刻,喬里恩對自己這番話所引起的矛盾說不定會覺得好笑;可是目前他對孩子摟他只覺得感激。

「很好,你可以相信我告訴你的話。如果你不放棄這個愛情,你就會使你母親抱恨終身。親愛的,相信我的話,過去,不管是怎麼一回事,是埋葬不了的——確實如此。」

喬恩從椅子靠手上站起來。

「那個女孩子,」喬里恩想,「作祟了,在他眼前冒了出來——栩栩如生——焦切、美麗、熱戀著!」

「爹,我不能;我怎麼能——僅僅因為你講了這種話就放棄?當然我不能!」

「喬恩,如果你知道事情的經過,你就會毫不遲疑地放棄;那時你非放棄不可!你能不能相信我呢?」

「你怎麼能知道我會是怎麼想法?爹,我愛她超過世界上的任何東西。」

喬里恩苦眉皺臉,話說得非常之慢,痛苦地慢:

「也超過你母親嗎,喬恩?」

從孩子的臉色,和勒緊的拳頭,喬里恩體會出他心裡正在掙扎、鬥爭。

「我不知道,」他衝口而出,「我不知道!但是要我無緣無故——或者為了我並不了解的一點緣故,為了一點點在我看來實在並不怎樣重要的緣故而放棄芙蕾,這會使我——使我——」

「使你覺得我們不公平,覺得我們阻礙你——對的。但是這要比這樣愛下去好。」

「我不能。芙蕾愛我,我也愛芙蕾。你要我信任你;為什麼你不信任我呢,爹?我們不想知道什麼事情——我們決不讓那些事情影響我們。這隻會使我們兩個人更加愛你和母親。」

喬里恩的手探進衣袋裡,可是伸出來時仍舊是空手;他坐著用舌頭掠著牙齒。

「你想想你母親待你怎樣,喬恩!她只剩下你了;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為什麼活不了?這樣說不大——為什麼不能?」

「因為,」喬里恩說,相當地冷淡,「醫生說的,就是這樣。」

「呀,爹爹!」喬恩叫,一面眼淚涌了出來。

喬里恩從喬恩十歲時候起還沒有看見他哭過;這種控制不住的情感很使他感動。他充分認識到這孩子的心非常之軟,在這件事情上,以及在一般生活上,都會非常的痛苦。他無可奈何地伸出手來——並不是想要站起,老實說也不敢站起。

「親愛的,」他說,「不要——否則我也要——!」喬恩勉強抑著悲痛,背過臉去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現在怎麼辦?」喬里恩想。「有什麼話能夠打動他呢?」

「附帶說一句,不要把我這件事情告訴你母親,」他說;「你這件事情已經夠她受的了。我知道你心裡是怎樣想法。但是,喬恩,你對她和我太了解了;我們決不願意隨隨便便破壞你的幸福,這一點你該有把握。唉,親愛的,我們除掉你的幸福,還關心什麼?至少,對我說,關心的只是你母親和你的幸福,對你母親說,只是你的幸福。現在受到威脅的正是你們兩個的整個未來。」

喬恩轉過身來。臉色變得雪白;深陷在額頭下面的眼睛象在燃燒著。「是什麼事情?是什麼事情?不要叫我總是這樣呢!」

喬里恩知道自己已經打敗了,把手探進胸口衣袋,坐著整整有一分鐘很吃力地呼吸著,眼睛閉上;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我活了相當大的年紀——也碰過一些相當痛苦的場合,但是這一次最受不了!」接著他從衣袋裡掏出那封信來,帶著一種疲倦的口吻說:「喬恩,你今天如果不來的活,我本來要寄給你的。我原想使你少痛苦些——想使你母親和我少痛苦些,可是我看出這沒有用。你看信,我想我還是到園子里去。」

他探身打算站起來。

喬恩已經把信接到手裡,趕快說,「不,我去;」就走了。

喬里恩重又躺下。一隻肉蠅偏偏選了這個時刻圍著他,帶著一股怒意嗡嗡地飛;那聲音很安適,比沒有聲音好……這孩子上哪裡看信去了?可詛咒的信——可詛咒的故事!真是殘酷的事情——對伊琳——對索米斯——對這兩個孩子——對他自己——都殘酷!……他的心臟怦怦怦跳,使他很痛苦。生命——帶來愛——工作——美——苦痛——和生命的終結!你先是生活得很不錯;儘管有那些苦痛,你仍舊生活得很好;一直到——你懊悔自己為什麼要生出來。生命——生命把你消磨盡了,然而並不使你想要死——生命就是這樣一個詭詐的罪惡!人有一顆心真是大錯!那隻肉蠅又嗡嗡飛來了——把夏天的熱意、蟲聲和香氣都帶進來了——對啊,連香氣都帶進來了——就象聞到熟透的果子、晒乾的青草、多汁的灌木和乳牛散發的香草味似的。而在外面那片香氣中某個處所,喬恩將會讀著那封信,在苦痛中,在驚愕和苦痛中一頁頁翻著,扯著——同時感到肝腸寸斷!想到這裡,喬里恩覺得極端難受。喬恩是一個心地最仁慈的傢伙,天性極厚,而且很有良心——這樣真對他不起,太對他不起了!他記得伊琳有一次對他說:「從來沒有一個比喬恩更多情、更可愛的了。」可憐的小喬恩!他的世界就在一個夏天的下午全衝掉了!年輕人是經不起打擊的!一想到年輕人經不起打擊,喬里恩又難受又不安,就從椅子上起來,走到窗口。哪兒也看不見這孩子。所以他就到了外面。如果這時候能夠給這孩子一點幫助的話——他非幫助他不可!

他穿過灌木叢,向有圍牆的花園裡張一下——喬恩不在!那一邊,樹上結的桃杏都長得很大而且快紅了,那邊也看不見他。他走過那些蒼鬱的、尖塔似的龍柏,到了草場上。這孩子哪裡去了?難道溜進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小樹林里去了?喬里恩穿過草場上割下的一排排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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