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章 索米斯的私生活

在上格林街的途中,索米斯想起應該上塞福克街杜米特里歐畫店走一趟,打聽波爾德貝家那張老克羅姆 有沒有可能出售。這次大戰能使波爾德貝家的老克羅姆看上去會賣出來,簡直可以說打得不冤枉!老波爾德貝死了,他的兒子和孫子都在戰爭中陣亡了——一個堂弟繼承了產業,有心要把這張畫賣掉;有人說是因為英國情形不好,另外一些人則說是由於這個堂弟有哮喘病。

如果杜米特里歐把這張畫弄到手,價錢就會大得使人不敢問津;所以索米斯有必要弄清楚杜米特里歐究竟到手沒有。不過他跟杜米特里歐只談論蒙第齊里 會不會又時髦起來,因為目前的風氣就是不要一張畫象張畫;還有愛德汶·約翰 的畫有沒有前途,順帶還提到奈特。只在快離開時他才問上一句:「原來波爾德貝家那張老克羅姆弄到後來還是不賣嗎?」正如他預計的一樣,杜米特里歐純粹出於民族的優越感 回答他道:

「噢!福爾賽先生,我會弄到手的!」

他的眼皮䀹了一下,使索米斯的心思更堅定了;他要直接寫信給那個新波爾德貝,提醒他賣掉一張老克羅姆的唯一不失身份的辦法就是不經過畫商的手。所以他說聲:「好吧,再見!」就走掉,引得杜米特里歐倒不放心起來。

到了格林街時,他發現芙蕾已經出去了,而且晚上要回來很遲;她在倫敦還要住一個晚上。索米斯很掃興,叫了一輛馬車上車站,趕上四點鐘火車回去了。

到家時大約六點鐘光景。空氣很悶,蚊蚋襲人,天上雷聲轟轟。他拿了信上樓進了更衣室,把身上的倫敦灰塵刷刷乾淨。

一批很無聊的信件。一張收據,一張芙蕾買東西的賬單。一份鏤刻展覽會的宣傳品。一封信開頭寫道:

先生,——我覺得有責任……

這準是什麼求助或者更加討厭的信。他馬上看看後面的簽字,沒有!他簡直不能相信,把信紙翻過來,四個角都找到了。由於不是公共人士,索米斯從來就沒有收到匿名信過;他的第一個心思是把信看作一件危險的東西撕掉;第二個心思是把它看作一件更危險的東西來看一下:

先生,——我覺得有責任告訴你一件和我無關的事:你太太在和一個外國人在胡搞——

讀到最後幾個字時,索米斯不由得停下來檢查一下信殼上面的郵戳。郵戳打得很難辨認,他看了半天只認出最後是sea字,中間有個t字。是采爾西嗎?不是!巴大西嗎?也許是的!他又看下去:

這些外國人全都是一樣。全要不得。這個傢伙每星期要和你太太碰兩次面。這是我自己打聽出來的——看見一個英國人受人欺侮,簡直使人髮指。你留點神,看看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如果不是因為有一個混賬的外國人雜在裡面,我也不會管這種閑事。

謹上

索米斯扔下這封信時的感覺,就象走進自己卧室,看見屋內到處爬的蟑螂。這種匿名的卑鄙行為使他一時覺得下流得叫人吃不消。可是更糟糕的是,自從那次星期天傍晚芙蕾指著下面在草地上漫步的普羅斯伯·普羅芳,說了那句「探頭探腦的貓兒」之後,他一直就懷著這樣的鬼胎。便是今天,他不是也為了這個緣故細細看了自己的遺囑和結婚贈與書嗎?而現在這個匿名的壞蛋,顯然除掉發泄自己對外國人的氣憤外並無任何好處,卻把這件事情拎了出來,而索米斯本人則一直希望它蒙在鼓裡。逼著他在他這樣的年紀知道芙蕾母親這樣的事情,真是可恨!他從地毯上把信拾起來,撕成兩半,後來看見只有在折縫的地方還連在一起時,就不再撕,打開來重又讀了一遍。這時候他正在作出自己生平一個最重要的決定。他決不讓自己弄得又出一次丑。不來!不過這件事他決心解決一下——要考慮得極其明智周詳——一點不能損害到芙蕾的前途。主意打定以後,心裡就踏實得多,於是著手盥洗起來。揩手時手有點抖。決不弄得醜聲四溢,但是這種事情必須想個法子制止才是!他走進妻子的房間,站在室內四面看看。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搜索什麼罪狀,或者可以用來威脅她的東西。不會有的——她為人太實際了。派人偵察她行動,這個主意沒有出現就被他打消了——過去偵察的經驗他還記得很清楚。不來!他只有這封匿名壞蛋的破信,而這個人對他私生活的無恥侵犯使他痛恨萬分。利用這封信來對付安耐特使他很倒口味,但是說不定要用到。芙蕾今天晚上不在家,真是大幸!一下敲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痛苦思維。

「馬吉爾·孟特先生在樓下客廳里。你見嗎?」

「不見,」索米斯說,「等等。我下樓來。」

有點事情能使他腦子不想到這上面去也好!

馬吉爾·孟特穿了一套法蘭絨衣服站在陽台上,抽著香煙。索米斯走上來時,他把香煙扔掉,一隻手搔搔頭髮。

索米斯對這個年輕人的感情非常特別。按照舊式的標準,無疑是一個吃吃玩玩的、弔兒郎當的小夥子,可是不知怎樣他那種隨嘴發表意見的極端樂觀派頭卻有它可喜的地方。

「請進,」他說,「吃過茶沒有?」

孟特走進來。

「我以為芙蕾總會回來了,先生;不過我很高興她沒有在家。事情是這樣,我——我簡直對她著了迷,簡直迷得不成樣子,所以我想還是告訴你好些。先找父親當然是舊式做法,不過我想你會原諒我的。我去找了我自己的爹,他說我如果就業的話,他就成全我的婚事。他事實上很贊成這件事。我跟他談到你那張戈雅。」

「噢!」索米斯說,非常之冷淡。「他相當贊成嗎?」

「是啊,先生;你呢?」

索米斯淡淡地一笑。

「你知道,」孟特說,一面盤弄著草帽,頭髮、耳朵、眉毛好象激動得全都豎了起來;「一個人經過這次大戰之後,就沒法子不趕快一點。」

「趕快一點結婚;然後又離婚,」索米斯慢吞吞地說。

「不會跟芙蕾離婚的,先生。你想想,如果你是我的話!」

索米斯清一下嗓子。這樣說話倒相當動聽。

「芙蕾年紀太輕了,」他說。

「呀!不然,先生。我們現在都非常之老了。我爹在我看來簡直是個十足的孩子;他的頭腦一絲一毫也沒有變。不過當然了,他是個從男爵;這就使他落後了。」

「從男爵,」索米斯跟著說一句;「這是什麼?」

「從男爵,先生。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一個從男爵。不過你知道,慢慢的我會熬過的 。」

「滾蛋,你把這件事情也熬過吧,」索米斯說。

小孟特央求說:「唉!不行,先生。我非釘在這兒不可,否則就連個屁機會也沒有了。我想,無論如何,你總會讓芙蕾自己做主的,你太太對我是中意的。」

「是嗎!」索米斯冷冷地說。

「你難不成真的拒絕我嗎?」年輕人的樣子顯得非常沮喪,連索米斯都笑了。

「你也許覺得自己很老,」他說,「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卻是非常年輕。什麼事情都呱啦呱啦的,並不說明你就成熟了。」

「好吧,先生;我在年齡上對你讓步。不過為了表明我是一本正經——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我聽了很高興。」

「我參加了一家出版社。老爺子出的資金。」

索米斯用手堵著自己的嘴——他几几乎說出「倒楣的出版社」來!他一雙灰色眼珠打量一下這個激動的年輕人。

「我並不討厭你,孟特先生,不過芙蕾是我的命。我的命——你知道嗎?」

「是的,先生,我知道;她對我也是如此。」

「這也許是的。不過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現在我想再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我知道這要由她自己決定,先生。」

「我希望,要有個很長的時間才決定。」

「你有點潑人冷水,」孟特忽然說。

「的確,」索米斯說,「我的人生經歷使我不大喜歡急於給人撮合。晚安,孟特先生。你的話我不預備讓芙蕾知道。」

「噢!」孟特茫然地說。「為了她,我真可以腦袋都不要。這個她清清楚楚知道。」

「大約是的。」索米斯伸出手來。瘋狂的一握,深深的一聲嘆氣,接著不久是年輕人摩托車傳來的響聲,使人彷彿看見了飛揚的塵土和跌斷的骨頭。

「這個年輕的一代!」他抑然想著,走到外面草地上來。園丁正割過草,草地上還聞得見新割的青草香——雷雨前的空氣把一切氣味都壓到地面上來。天是一種淡紫的顏色——白楊樹是黑色。有兩三條船在河上駛過,大約是在風雨欲來之前急急趕尋一處蔭蔽的地方。「晴了三天,」索米斯心裡想,「就要來一次暴風雨!」安耐特哪裡去了——很可能就跟那個傢伙在一起——她還是個年輕女子呢!奇怪,沒料到自己忽然有了這樣的慈善心腸。他走進園中涼亭坐了下來。事實是——而且他也承認——芙蕾在他心裡太重要了,所以老婆就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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