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家鄉的原野

「索米斯舅舅跟你爸爸——關係不是不大好嗎?」

他的腳踏著家鄉的原野,

「那麼你為什麼要駕遊艇呢?」

他在門洞里吻了她,因為在車站月台上不打算這樣做,雖則她要陪他上車站並把車子開回來。非洲的天氣和養馬的辛勤使他的臉色黑了一點,而且皺紋多了,那隻在波爾戰爭受傷的腿又使他行動不大方便,——不過可能在剛結束的這次大戰中卻救了他的命 ——但是除此以外,他看上去還和當年向好麗求愛時差不多;笑起來仍舊是嘴咧得多大的,仍舊那樣迷人,睫毛只有變得更濃、更深了,睫毛下面的眼睛眯起來仍舊是那種鮮明的淡灰色,雀斑深了些,兩鬢微微花白。他給人家的印象是一個在陽光充足的氣候下和馬在一起勤奮生活過的人。

比利時人的眼睛顯出微笑。「啊!我也不知道。我什麼事情都做過了;這是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小喬恩幾時來?」

「我是個很隨便的人,」他說。

「再見,」好麗喊,向他飛一個吻。

「普羅斯伯·普羅芳嗎?哦!人挺有意思。」

法爾把福特汽車開得飛快;他開車子仍舊象男人在一個新國家 的壞路上開車子一樣,決不放慢,而且準備碰上凹坑時就送老命。

「好吧;你就替我養著,等我要的時候再說,你愛把它怎麼樣就怎麼樣。」

「哪個時候你們高興來坐遊艇,我願意帶她海上去遊覽一下。」

法爾望望他,有點疑心,可是這個同伴的濃厚魔鬼氣息中夾有一種好意和直率氣味,使他暫時放下心來。

「哼,」法爾尖刻地說,「我們家裡跟這種傢伙來往可不大行;他們太不在乎了,和我們不對頭。」

有她的胸口抵著自己胸口,眼睛望著自己的眼睛,法爾對自己殘廢的腿和錢袋都放心了。他應當有點節制;好麗的話永遠是對的——她有一種天生的幹才。她的腦子總是那樣快,總是那樣機靈地及早看出他的心情;自從波爾戰爭時在南非那邊成全了他們的浪漫婚姻之後,這二十年來他竟而對自己這位年輕的表妹極端忠實,不但忠實,而且一點不覺得是犧牲,一點不感到厭倦,這在他自己看來也許不算什麼,可是在別人眼中那簡直是奇事,——他究竟有一半達爾第的血液啊!她總是那樣的敏捷,總是比他機靈,善體人意。由於兩人是表親結婚,他決定,或者毋寧說好麗決定,不生孩子;雖則臉色黃一點,她卻保持了美觀和苗條身材,以及頭髮的濃郁顏色。法爾特別佩服她在照顧自己的生活外,還能夠騎術一年年嫻熟,並能有她自己的生活。她始終不放棄練琴,而且看書看得很多——小說、詩歌,什麼都看。他們在哥羅尼角 那邊辦農場時,她把農場上所有的黑人婦孺照顧得都非常之好。說實在話,她真是聰明;然而一點不託大,一點不自命不凡。法爾為人雖不怎樣謙虛,卻逐漸承認她比自己強,而且並不妒忌——這真是對好麗的最大恭維。人們說不定會注意到,他看好麗時,好麗從沒有不覺察,而好麗看他時,他卻有時候不知道。

「沒有看出!」

「就是這樣。你認為她怎麼樣?」

「漂亮,聰明;可是我敢說,他的牛性子上來時,什麼時候都可以鬧彆扭。」

「我弄不懂,」好麗咕嚕說,「她是不是就是那種時下女子。回國碰上這一大堆情形,真把人攪糊塗了。」

他退後兩步,看那些到草場上來的客人向看台涌去。服飾講究的老頭子,精明而壯碩的漢子,猶太人,天真得就象是一生從來沒有見過馬的教練員;輕佻而懶散的高個子女人,或者步履輕快、大聲說話的女人;神情裝得很嚴肅的年輕人——有兩三個都只有一條胳臂!

「他在我們家的客人里真是個怪人。老實說,我們族裡已經鬧得很不體面了,索米斯舅舅娶了個法國老婆,你爹爹又娶了索米斯的第一個妻子。我們的祖父輩看到這種情形,准要暈倒!」

然而喬治·福爾賽,他父親的好朋友,卻還在跑馬!梅弗萊血統——這比別的血統究竟好多少呢?還不如把他的錢賭一下的好。

他對自己竟而有這種哲學見解頗為駭然,就走到草場門口去看梅弗萊牝駒溜腿。它的動作不壞;所以他就向那部「小小」車子走去。那頓「小小」午飯是許多男子夢想到而很少吃得到的;吃完午飯,普羅芳陪他回到草場那邊去。

「不能讓芙蕾知道,也不能讓喬恩知道,當然,什麼都不能提。只有五天,法爾。」

普羅斯伯·普羅芳先生的眉毛抬了起來,撅出厚厚的下唇。

「我過去常跟你父親一起看賽馬,」喬治說;「你的馬養得怎麼樣?要不要買一匹我的馬?」

就在這同一個星期四的清晨,法爾·達爾第(他今年是四十歲了)從自己在南撒州高原北部租下的大宅子里走出來,而他的心情正有點象上面兩句詩里的那種心情。他的目的地是紐馬開;自從一八九九年秋天,他從牛津溜了出來去看劍橋州的讓點賽之後,這地方他到今天還沒有光顧過。他在門口停下來,跟妻子親一個吻,同時把一小瓶波得酒塞進口袋。

由於愛馬的緣故,他對汽車總是沒法子從心裡喜歡,所以這部福特,他開起來總和好麗開起來看去有點兩樣。火車總算趕上了。

「回去當心些;不然它就會把你摔下來。再見,親愛的。」

「是啊,」普羅芳先生說;「她的臉生得很漂亮。我就喜歡漂亮女子。」

在火車裡,他有一刻鐘徘徊在好麗、早報、晴朗的天色和紐馬開的模糊回憶之間,後來就鑽進一本方方的小書 里去;書里全是馬名、親系、主支以及關於馬的外表形狀的注釋。他的福爾賽血統使他一心要弄到一匹名種,可是他現在仍舊堅決壓制達爾第家性格里那個發一筆大財的念頭。他自從把南非那邊的農場和養馬賣掉,賺了一筆錢回到英國來,就看出這兒很少出太陽;他跟自己說:「我非得有點消遣不可,不然這個國家就會使我消沉下去。打獵還不夠,我得養馬和訓練跑馬。」由於在一個新國家裡居住了多年,比別人特別精明一點、決斷一點,法爾看出近代養馬術有它的弱點。那些人全迷在時尚和高價錢上面。他要買筋骨好的馬,家世滾他媽的!然而這時候他已經對某一血統著了迷了!他半意識地想著:「這個渾蛋氣候真有點鬼,弄得人團團轉。沒有關係,我一定要買一匹有梅弗萊血液的。」

他懷著這樣心情到達了自己夢想的地點。這是一次比較清靜的賽馬,最投合那些喜歡看馬而不喜歡看賭棍面孔的人的口味;法爾始終都盯著溜馬的場子轉。二十年的殖民地生活使他擺脫掉從小養成的紈袴習氣,只剩下愛馬者的那種十足整潔的派頭,對他稱做的某些英國男子的「嘻嘻哈哈」派頭,和某些英國女子的「濃裝艷抹」打扮,全看不入眼,覺得又特別又可厭——好麗一點不是這個樣子,而好麗就是他的理想。他眼明手快,人又機智,一上來就考慮著怎樣做一筆交易,挑一匹馬,再喝它一杯酒;當他眼望著一匹梅弗萊牝駒走去時,靠近他身邊有人慢吞吞地說:

法爾哼了一聲,就把梅弗萊牝駒的那段事情重又敘述一遍。

星期六早飯時,她和法爾談著芙蕾,連帶談到了那個家族秘密。「法爾,你岳父和你舅母 伊琳的那段小小經過——當然是舊話了;不過不必讓芙蕾知道——反而多出事情。你舅舅索米斯對這一點很認真。所以你要當心點。」

「不行,不行!」他忽然喃喃自語起來。「要是養馬都沒有意思,那麼做什麼事情也沒有意思!我來做什麼的?我要買下它。」

法爾在後面望著;他也許是個「好魔鬼」,可是也說不定不是。他望見他和喬治·福爾賽又走在一起,這以後就不再看見了。

「這兒有一位先生想認識你——你的一位舅父——喬治·福爾西 先生。」

看賽馬的那兩天晚上,他都在他母親格林街的家裡過夜。

法爾笑了。

「上了年紀!怎麼!你還是和過去一樣年輕呢。那個普羅芳,媽,人靠得住嗎?」

「我在大戰時發了一筆小小的財,」普羅芳先生說,看出法爾臉上的狐疑。「我買了軍火股票。我要把錢花掉。我一直都在賺錢。自己的需要很小。我願意我的朋友拿去用。」

「他就是這個派頭,」維妮佛梨德說。「他什麼怪事都做得出來。」

「就在那邊。福爾西先生也來的,」普羅芳先生用一隻戴了黃手套的指頭指了一下;「小小汽車裡吃頓小小的午飯;」他向前走去,穿得一身筆挺,懶洋洋的,神情淡漠。喬治·福爾賽跟在後面,又整潔,又魁梧,一臉的滑稽樣子。

法爾仍舊站在那裡望那頭梅弗萊牝駒。喬治·福爾賽當然上了年紀了,不過這個普羅芳說不定和自己一樣大;法爾好象覺得自己年紀特別小,好象這匹梅弗萊牝駒是這兩個人嘲笑的玩具似的。那馬已經變得不真實了。

「這匹『小』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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