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邂逅

索米斯又咳了一聲。「你的表哥法爾是個靠不住的傢伙。」

「我一點不知道他父親的事情。」

「什麼?」他說。「福爾賽?也許是遠房本家。」

索米斯看見一塊手絹遞到自己面前。他接過來,但是天然有點疑惑,就湊近鼻子聞聞。氣味對的——是陳花露水的香味——而且角上有自己名字的縮寫。他稍微放心一點,就抬起眼睛望望那個青年人的臉。兩隻耳朵有點招風,一張帶笑的嘴,一邊留一撇小鬍子,就象半截牙刷,骨碌碌一對小眼睛。

他這個生命中的寶貴財產是中等身材,淡黃膚色,深栗色短髮;一雙開闊的秀目,褐色眼珠,眼白是那樣清澈,使眼睛轉動時就象閃光一樣,然而停止不動時,被兩片黑睫毛的白眼皮一罩,望去簡直帶有夢意,使人摸不透一樣。旁相長得極美,除掉一隻堅定的下巴,臉上哪兒也找不出她的父親來。索米斯望著望著,知道自己的神色緩和了下來,又皺起雙眉以保持福爾賽的矜持派頭。他知道她巴不得能利用一下自己的弱點。

「我不喜歡這件事情!」他說。

「現在既然來了,總得吃一點,」索米斯說,仍舊抓著她的胳臂。

索米斯這時候可說是一生中從沒有這樣窘過,腦子裡充滿過去的影子;當著這兩個他一生唯一愛過的兩個女子——他的離婚妻和繼妻的女兒——索米斯倒並不感覺害怕,害怕的倒是這個侄女兒瓊。她說不定會不知輕重——說不定給這兩個孩子介紹——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那塊糖吃得太急了,粘著他的假牙托子。他一面用指頭挖那塊糖,一面瞄自己女兒。芙蕾神情恍惚地嚼著,可是眼睛卻盯著那個男孩子看。他的福爾賽頑強性格在心裡說:「只要露一點聲色,你就完蛋了!」他死命用手指去挖。假牙托子!喬里恩不知道可用這個?這個女人不知道可用這個!可是過去他連她不穿衣服也見過。這件事情至少是他們剝奪不掉的。而且她也知道,儘管她可以那樣恬靜,那樣神態自若地坐在那裡,好象從沒有做過他妻子似的。他的福爾賽血液里生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一種和快感只有一發之差的微妙痛苦。只要瓊不突如其來地大煞風景!那個男孩子正在講話。

「你應當去看望他,或者隨便哪一個去一下——老一輩子里最後的一個了;他現在是一百歲,你知道。他們說他就象個木乃伊。你預備把他葬在哪裡?按道理應當給他砌一座金字塔才是。」

「維妮佛梨德姑姑,和那個普羅芳先生。」

「當然虧本。」

「不知道我們下面還會碰到什麼。」

他說,「你的異母弟和我往日認識的一個女子都在這裡。你如果聽我勸告的話,就把這畫展收掉。」

可是他的身體才坐下來,靈魂立刻驚得跳了起來。那三個人——那三個人正走進來!他聽見伊琳跟她的兒子講了句什麼,兒子回答說:

「東西?噢,對了——當然羅;這些還沒有入時呢。」

「兩客茶,」他說:「來兩塊那種果仁糖。」

索米斯哼了一聲。

另外一個的年輕聲音回答:「你錯了,老兄;他在捉弄你呢。當他象上帝那樣創造了朱庇特和朱諾時,他在說:我看那些傻瓜可吃得了這一個。他們果然全吃下去了。」

「我不要吃。我喝了一杯雞尾酒,午飯吃得很飽。」

「不大講話,不過人很好,我覺得。」

他從三角場的穹門走了出去;謝謝老天爺,這座穹門總算不再被探照燈的鉛灰色照得奇形怪狀了。「他們最好在大伙兒都去的地方裝上探照燈,」他想,「把他們寶貴的民主照得通亮!」他沿著畢卡第里大街那些俱樂部的門前走去。喬治·福爾賽當然已經在伊昔姆俱樂部的拱窗前面坐著。這傢伙現在長得更胖了,簡直成天坐在那裡,就象一隻一動不動的、諷刺而幽默的眼睛注視著人世的衰謝。索米斯加緊了步伐,他在自己堂弟的視線下總是從心裡感到不自在。從前聽見人說,喬治在大戰期間寫過一封署名「愛國者」的信,抱怨政府限制跑駒吃的雀麥。瞧,他不是坐在那兒!又高大、又魁偉、又整潔,鬍子剃得光光的,頭髮梳得亮亮的,一點兒不稀,塗的當然是最好的生髮油,手裡拿一張粉紅報紙 。哼,他可沒有變!索米斯心裡——這在他有生以來可能是第一次——忽然對這個促狹的親人從心裡感到一種同情。這樣大的塊頭,分開的頭髮梳得這樣整潔,一雙眼睛就象叭喇狗那樣凶,他這個人如果代表舊秩序的話,倒還不容易搬得動呢。他望見喬治把粉紅報紙擺動一下,好象招呼他上去。這傢伙想必是要問問自己財產的事情。這些財產現在還是由索米斯代管;原來二十年前——那個痛苦的時期——他和伊琳離婚時,索米斯雖則只在律師事務所里掛一個名,但是不知不覺地把所有純屬福爾賽家的業務全攬過來了。

索米斯在後面瞠眼望著。那孩子很漂亮,福爾賽家的下巴,眼睛是深灰色,很深;可是臉上帶有一種朝氣,就象潑上一杯陳雪利酒似的;也許是他的微笑,他的頭髮使然。他們不配有這樣的兒子——那兩個人!母子兩個走進隔壁房間去了,索米斯於是繼續端詳那張「未來的城市」,可是視而不見。他唇邊浮起一點微笑。經過這麼多年,情緒還這樣激動,可說是無聊之至。夢影啊!然而一個人上了年紀,除了一點夢影似的東西,還剩下什麼呢?固然,他還有芙蕾!他眼睛盯著門口望。她應該來了;可是當然還要讓他等著!忽然間他好象感到一陣風似的——一個矮小的女人身材,穿一件伊斯蘭教徒穿的海綠色長袍,系一條金屬腰帶,髮際扎一根緞帶,頑強的金紅色頭髮已經一半花白了。她正在和畫室招待員說話,索米斯覺得非常眼熟——眼睛、下巴、頭髮和神情都使他聯想到一頭就食前的斯開種瘦㹴犬。準是瓊·福爾賽!他的侄女瓊啊——而且一直朝他的凹間走來。她在他身邊坐下,神情專註,掏出個小本子來,用鉛筆記下一點。索米斯坐著不動。親戚真是可恨!「氣死人!」他聽她喃喃說,接著象不高興有生人在旁竊聽似的,她把他看看。糟糕透頂了!

索米斯中途停了下來,靠著海德公園騎道的欄杆憩一下。這地方從他出生和他父母去世的那所公園巷房子,到他三十五年前享受初版婚姻生活蒙特貝里亞方場的小房子,剛好是中點;所以是一個很適合的懷舊場所。現在他的再版結婚生活又過了二十年了,那出古老的悲劇就象是隔世一樣——可以說,自從芙蕾代替他盼望的兒子出世時就結束了。多年來,他已經不再懊恨沒有生兒子,連隱隱約約的恨意都沒有了;芙蕾已經把他的心填滿了。反正,她姓的是他的姓,而且到什麼時候會改姓,他根本就不去想它。真的,他模模糊糊覺得,好象只要陪奩相當闊氣,說不定就可以把那個娶芙蕾的傢伙買了過來,再叫他改姓;這有什麼不可以,現在說起來不是男女平等嗎?所以,只要想起這場災難,這種模糊的感覺就會使他寬慰一下。可是暗地裡他仍舊認為女人和男人並不是平等的;一想到這裡,索米斯一隻彎曲的手便使勁地擦起臉來,終於摸到自己的下巴,那隻使他感到安慰的下巴。多虧了平日飲食有節,這張臉並沒有變得痴肥;鼻子很削,而且一點不紅,花白的上須剪得很短,目力始終未衰。花白頭髮禿上去一點,使前額顯得高了起來,可是由於身體微微有那麼一點傴,正好彌補這裡的變化,所以一張臉看上去並不太長。現在老一輩的福爾賽里只剩下一個悌摩西了(現在是一百零一歲);悌摩西如果看見他的話,就會象往常一樣,說時間並沒有在這個最闊氣的小輩福爾賽身上引起任何變化。

「多謝,」索米斯冷冷地說,「還不錯。」

芙蕾的聲音:「呀,爹!你來了!」簡直倒象是索米斯使她久等似的。

索米斯指指那張「未來的城市」。「你看這個!誰會生活在這樣的城市裡,或者把來掛在牆壁上,和它生活在一起?」

芙蕾拉一下他的胳臂。「唉!我們走吧!這個畫展難看死了。」

「我覺得那個婦人很美。」

「戰後還沒看見過你,」他說,「嫂子好嗎?」

「老悌摩西;他說不定隨時都會咽氣的。想來他的遺囑已經做好了吧?」

「就是這些事嗎?」索米斯說,「我得走了。」

雙方再沒有說話,後來是瓊站起來。「真穿得不象樣子!」他心裡想。

年輕人趕快除一下帽子,走開了。

「他媽的!」

「我想看那些馬,」芙蕾說,「他們而且答應讓我騎呢。法爾表哥走動不方便,你知道;可是騎馬騎得頂好。他打算讓我看他的那些快馬呢。」

「索米斯!」

「福爾賽嗎?怎麼——我也姓這個。也許我們是一家呢。」

「的確非同小可,」男孩子說,又挽起她的胳臂。

「哼,你真是個守時刻的小姐!」索米斯說,一面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法爾表哥跟他的妻子也在。」

索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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