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九章 出網

在福爾賽交易所里,那些人從一批騎兵名單中獲悉喬里的死訊時,心情很有一點說不出來。奇怪的是,看到了喬里恩·福爾賽(正支的第五代)在為國效勞中病死,卻沒法感到一種私痛。已往對他父親的那些不痛快又引起來了,誰叫他跟大家疏遠的!在這些福爾賽家人的心裡,老喬里恩的威信仍舊很高,所以他們永遠不能如人們料想的那樣,認識到為了老喬里恩的兒子行為不端而和他斷絕來往的是他們自己。這個消息當然也使他們越發關心和擔心法爾起來;不過法爾究竟姓達爾第,就算他陣亡或者得到維多利亞十字勳章,也不能和一個福爾賽家人相提並論。連海曼家兩個孩子的死亡或者榮譽也不夠過癮。的確,大家的家族自豪感都有點受傷似的。

那句「親愛的,有件很糟糕的事情」要鬧出來了的謠言是怎樣來,也因此沒有人說得出;尤其是從索米斯的嘴裡,一句話也探聽不出,他什麼事都瞞住人。說不定哪一個在訴訟日程上看到「福爾賽對福爾賽與福爾賽」的案子;而且又加上了一句「伊琳在巴黎跟一個長了漂亮鬍子的人在一起」的話,說不定是公園巷隔牆有耳。不管怎樣,事情總是傳開了——老一輩子的相互耳語,年輕一輩的公開討論——大家的家族自豪感不久非受到打擊不可。

索米斯照常在星期天上悌摩西家來看望大家——心想等到官司打起來之後,他就絕跡不來了;一進門,就感到大家神色有異。當然,沒有一個人會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可是,在座的另外四個福爾賽,一個個都懷著戒心,知道裘麗姑太非使得大家不舒服決不罷休。她十分憐惜地望著索米斯,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急得海絲特姑太只好借口替悌摩西洗眼睛——悌摩西要生偷針眼——溜了出去,索米斯始終裝做不感覺得到,微帶一點鄙夷的神情,不久就起身告辭;出門時一句詛咒的話到了帶笑的蒼白嘴唇中間又被他咽了下去。

所幸的是,雖則想到未來的出醜時心裡極端痛苦,他總算能夠從百忙中獲得一點心情的寧靜;他現在日夜都忙著安排自己退休的事情——他盤算的最後結果就是這樣堅決。那些人一直認為他是個精明傢伙,是個足智多謀的法律顧問;在這事之後還繼續跟那些人見面——決不來!和他遲鈍的財產意識糾纏在一起的是一種難以取悅的傲慢性格,這種性格現在起來反抗了。他要退休,過著燕居生活,繼續買他的畫,做一個大收藏家——說到底,他一直就喜歡畫,不大喜歡法律。主意打定,就要著手進行;他得人不知鬼不覺地把自己的事務所跟另一家事務所合併,原因是人家知道會覺得奇怪,而且會預先給自己罩上恥辱的影子。他挑上了克司考特、霍立代與金生法律事務所,其中有兩個都已去世。合併之後,事務所的全名將是克司考特、霍立代、金生、福爾賽、勃斯達、福爾賽法律事務所。可是,究竟死掉的人對活著的還有什麼影響呢?經過一番辯論,雙方都同意把名稱縮成克司考特、金生、福爾賽法律事務所;金生實際負責,索米斯掛名。這樣仍舊留下自己的名字、號召和那些主顧下來,索米斯就可以得到一筆不小的報酬。

有一天晚上,正如一個人在一生事業中這樣一個緊要關頭時常會做的那樣,他把自己的財產計算了一下;因為戰爭的影響,不無有些貶值,但是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之後,他發現自己的財產還值到十三萬鎊左右。他父親死後——遺憾的是不會拖多久了——他至少還會再加上個五萬鎊,而他目前每年的開支不過只有兩千鎊。他站在自己藏畫中間,彷彿看見自己在不久的將來可以撈到許許多多的便宜貨,這都由於他訓練有素,眼光比人家高明,並不是憑空得來的。一張畫看跌就賣出去,看漲就留在手裡,對未來的好尚所趨要看得准,不帶絲毫偏見,這樣他的收藏就會一時無兩;等到他死後就以「福爾賽氏藏畫」的名義捐贈給國家。

離婚解決之後,他決定跟拉摩特太太打一次交道。他知道她只有一個野心——靠近自己的孫男孫女在巴黎住下來,靠利息過日子。他要用一筆高價把布里達尼飯店盤下來。你太太靠利息就可以象個皇太后一樣在巴黎住下來,至於怎樣盤錢太太當然知道。(附帶一句,索米斯有意任用一個有才幹的經理來代替拉摩特太太,使這個飯店給他的錢掙一筆厚利息。蘇荷區很有前途呢。)在安耐特身上,他預備贈與一萬五千鎊(是否故意如此不得而知),和老喬里恩贈給「那個女人」的數目恰巧一樣。

從喬里恩的委託律師給他的律師的信里,他發覺「那兩個人」已經上義大利去了。而且剛巧有人看見他們先在倫敦的一家旅館住下來。事情已經昭然若揭了,大約半小時的光景就可以判決;可是,在這半小時裡面受罪的卻是他,索米斯;而且半小時之後,所有姓福爾賽的人都將有一種水流花謝之感。他沒有莎士比亞的那種幻覺,認為玫瑰花不論叫什麼名字都會一樣香。姓氏也是一種財產,一件具體的,沒有毛病的古玩,這一來,價錢至少要打個八折。除掉羅傑有一次拒絕過競選國會議員外,還有——哦,真是個諷刺——喬里恩,在藝術界有點名氣,福爾賽家人從來沒有什麼出名的人過。可是,不出名正是這個姓氏最大的長處。它是一個屬於私人的東西,有個非常獨特的個性,是他自己的財產;它從來沒有牽涉上什麼閑是閑非過。他和他家裡的每一個人都全部地、清醒地、隱秘地保有這個名字,除掉不可避免的生育、結婚、死亡之外,更沒有受到外界干涉過。多少星期以來,在他期待法律和準備放棄法律的過程中,他對於法律忽然感到極端厭惡,簡直痛恨法律即將對他姓氏加上的暴力,都為了要根據合法手續使自己的姓氏延續下去逼得他如此。這件事情整個兒就不合人道精神,使他成天都生著悶氣。他不過想清清白白地過他的燕居生活,然而就為了這個,多年來弄得枉費心機,而且連個老婆都保不了——招致那些同行的可憐、好笑和鄙視。這簡直是黑白不分。受罪的應當是她跟那個傢伙,然而他們——反而上義大利去了!多少星期來,他一直忠誠為它服務的、尊為一切財產保障的法律,現在看上去好象可憐得厲害。告訴一個人老婆是他的,可是當別人非法地把他的老婆拿走之後,卻要懲罰他,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近乎瘋狂的呢?一個人的姓名就是他的眼珠子,而且被人看做烏龜比被人看做姦夫要難堪得多,試問法律可懂得這個嗎?人家會談論,索米斯沒有到手的,喬里恩反而到手了,想到這裡他的確妒忌。還有賠償的問題也弄得他很煩神。他要叫那個傢伙感到肉痛,可是他想到那句「我非常之高興出」的話,又局促不安起來,覺得要求賠償不但不會使喬里恩肉痛,反而使自己痛苦。他有種怪裡怪氣的感覺,喬里恩一定願意出錢——這個傢伙就是那麼不愛惜錢財。再者,要求賠償也不大對頭。誠然,賠償要求已經照例提了出來;可是日期愈近,索米斯愈加看出自己又上了一次當,那個麻木不仁、昏天黑地的法律將會使他變得非常可笑;人家會嗤笑說:「對啊,他在她身上很弄到手一筆錢呢!」他關照自己的辯護士聲明這筆錢將要捐助給濟良所。他好久好久才選定了一個非常恰當的慈善事業;可是決定之後,時常半夜裡醒來想著:「不行,太難看了;會引起人家注目的。要做得不露痕迹——得體一點。」他不喜歡狗,否則的話就會提出狗來;總算挖空心思——他對慈善事業的知識本來很有限——被他想到盲人院。這總不能算不得體了,而且這樣一來,那些陪審員就會把賠償定得高些。

那一年夏天的離婚案子異乎尋常的少,而且有不少都撤回了,所以不到八月就可以輪到他的案子開審。日期快到時,他的唯一安慰就是維妮佛梨德。維妮佛梨德是過來人,所以對他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情,而且是一個「經濟獨立的女子」,他跟她講的那些話決不會拿去告訴達爾第。那個流氓知道的話準會開心死了!七月終,開庭的頭一天下午,索米斯去看望維妮佛梨德。維妮佛梨德家裡今年誰也沒有能出去度夏,原因是達爾第的暑期已經度過了,維妮佛梨德又不敢再向父親要錢,因為詹姆士雖不想知道索米斯的事情,心裡卻在盼望著。

索米斯看見維妮佛梨德手上拿了一封信。

「法爾的信嗎?」他郁然問。「信上講的什麼?」

「講他結婚了,」維妮佛梨德說。

「天哪,娶的什麼人?」

維妮佛梨德抬頭望望他。

「娶的好麗·福爾賽,喬里恩的女兒。」

「什麼?」

「他有一次休假,就跟她結了婚。我連他認識她都不知道。尷尬事情,可不是?」

就這樣淡淡的一句,完全是維妮佛梨德的為人,索米斯不由得發出一聲短笑。

「尷尬!哼,我想他們回來之後才會知道有這件事情。他們頂好就在非洲住下來。那個傢伙會給女兒錢的。」

「可是我想法爾回來呢,」維妮佛梨德說,簡直有點可憐相;「我想他,靠著他我才過得了。」

「我知道,」索米斯說。「達爾第近來怎麼樣?」

「還算好;不過總是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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