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達爾第告達爾第

維妮佛梨德對這場官司雖則從心裡拿不定一個主意,可是案子仍然遵照減法規則向著裁判日前進。達爾第告達爾第,這件要求恢複夫婦同居權的案子在聖誕節休庭前都沒有開審,但在聖誕節後重新開審那天,這件案子卻排在第三。維妮佛梨德過這次聖誕節的心情比往常更加講究時髦,這件案子只是深鎖在她衣服開得很低的胸口裡面。詹姆士這次過聖誕節對待她特別優厚,藉此表示同情和寬慰,總算她跟這個「寶貝流氓」的婚姻快要解除了,他的心感覺到,可是嘴卻說不出來。

達爾第的失蹤跟公債的跌價相形之下變得不足道了;這個傢伙他實在恨透了,而且,在一個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十足福爾賽看來,財產畢竟是愈來愈勝似名譽的,這些念頭都使詹姆土對打官司出醜這件事情能無動於衷;不過除非他自己談起,別的人都小心不提到打官司的事情。以一個律師而兼父親的人,他最最煩心是害怕達爾第說不定會忽然出現,並且在法庭判決時表示服從。這才叫人哭笑不得呢!事實上他為這件事愁得非常厲害,所以在送給維妮佛梨德一張巨額的聖誕節支票時,他說:「這是給外面的那個傢伙;免得他回來。」這當然是糟蹋好錢,可是性質完全和保險一樣,只要離婚成功,他就不至於受到破產的威脅了;他並且產辭詰問過維妮佛梨德,非要她再三說已經把錢匯了出去,才算放心。可憐的維妮佛梨德!匯出這筆錢時,使她好多次感到痛心,這錢遲早還不是進了「那個賤貨」的美容袋裡。索米斯聽到這事,大搖其頭。他們對付的這個人並不象一個福爾賽那樣的心思堅定。那邊的情形一點不知道,就這樣寄錢出去,非常之危險。不過,在法庭上講出來倒還漂亮;他要關照德里麥提起這件事。「不知道,」他忽然說,「那個芭蕾舞團離開阿根廷再上哪兒去;」只要有機會,他決不忘記暗暗提醒維妮佛梨德一下,因為他知道維妮佛梨德就算對達爾第沒有什麼留戀,至少還不忍心把他的醜事揎了出來。索米斯雖則不大會表示欽佩,卻也承認維妮佛梨德表現得很好——家裡的孩子一個個都象張著大嘴的雛鳥一樣,等待著父親的消息——伊摩根正到達出來交際的年齡,法爾則是對整個事情感到十分不安,他覺得對維妮佛梨德說來,法爾是這件事情的癥結所在,因為她愛法爾肯定比愛其他的孩子都要厲害。這孩子只要有意思的話,還能夠使這件離婚案子受到阻撓。索米斯因此很小心不讓初審快要開庭的消息傳到法爾的耳朵里。不僅如此,他還請法爾上除舊俱樂部來吃晚飯,在法爾抽著雪茄的時候,有心提起法爾最心愛的話題。

「我聽說,」他說,「你打算在牛津打馬球呢。」

法爾躺在椅子里的身體直了一點起來。

「倒是的!」

「嗯,」索米斯說,「這個玩意兒很花錢。你外公未見得肯答應,除非他弄清楚別的方面沒有再開銷他的地方。」他停下來,看看法爾懂得他的意思沒有。

法爾的濃睫毛遮著自己的眼睛,可是一張大嘴微微顯出獰笑,說道:「我想你是指我的父親!」

「對了,」索米斯說:「恐怕要看他是不是繼續累人;」他沒有再說什麼,讓這孩子自己去做夢吧。

可是,法爾這兩天卻在夢想著一匹銀灰色小駒和騎在小駒上的女孩子。雖則克倫姆也在倫敦,而且只要法爾開口,克倫姆就可以給他介紹辛茜雅·達克,可是法爾並不開口;真的,他還避免和克倫姆見面,過著一種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的生活,只有跟成衣店和馬房算帳的事情算是正常的。在他母親、他的兩個妹妹和小兄弟的眼睛裡,他好象把假期花在「拜訪人」上面,晚上則耽在象里打瞌睡。白天只要他們提議做什麼事情,總是碰到一樣的回答:「對不起,我得去看個傢伙,」而且他得想出種種非常的辦法來使自己穿著騎馬裝束,在出門和回家的當兒不被人瞧見;後來,總算被通過做了山羊俱樂部的會員,他這才能夠搬到俱樂部那邊,在沒有人理睬之下換上衣服,坐上雇來的馬溜往裡希蒙公園去。他把自己日益增長的感情象宗教一樣藏在自己心裡。那些他不去「看望」的「傢伙」,他決不向他們吐露一個字;拿他們的信條,以及自己的信條看,這件事情未免太可笑了。可是他的其他嗜好卻因此毀了,而且毫無辦法可想。年輕人到了能夠自由行動時總有自己合法的尋樂,這事卻使他和這些尋樂完全隔絕了;這種情形他也知道,自己一定會在克倫姆眼睛裡成為懦夫。他現在一心一意只想穿上自己裁製得最新的騎裝,人不知鬼不覺地溜到羅賓山大門口,在那裡沒有多久那匹銀色小駒就會載著她的苗條的黑頭髮主人莊重地跑過來,於是兩人就會在樹葉脫盡的樹陰中並轡騎去;談話並不多,有時候也跑這麼一段路,有時候手攙著手。他有好幾次在傍晚時分,一時興起,忍不住要告訴母親,這個羞澀的表妹怎樣潛進他的生活中來,把他的「日子」毀了。可是人一過了三十五歲都是不夠朋友,這條創痛的經驗阻止了他。反正他總得把大學讀完,她也要等到交際年齡,兩個人才談得上結婚;所以只要能和她見面,又何必把事情弄得複雜呢?姊妹是只會開玩笑,談不上同情你的,兄弟更糟,因此沒有一個人可以談知心話;還有這個混蛋的離婚官司。別的都不姓,偏偏自己要姓達爾第,真是晦氣!要是自己姓高登或者史各特或者霍瓦德,或者比較普通的姓,那可多好!可是達爾第——這個姓連人名簿里都我不到第二個!要說不引起人家注意,那麼姓毛金還不是一樣好,又何必姓達爾第呢!日子就這樣過去,一直到了一月中旬;這一天,那匹銀灰色小駒不來幽會了。法爾逗留在寒風裡,盤算要不要騎馬上大房子那邊去。可是喬里也許在家,那次不快的交手在他腦子裡記憶猶新。總不能跟她哥哥一直打架打下去!所以他垂頭喪氣回到城裡來,悶悶不樂地過了一晚。第二天早飯時,他看出母親穿了一件不常看見她穿的衣服,而且戴上帽子。衣服是黑色,偶爾一兩處帶點孔雀藍,帽子又黑又大——那樣子看上去特別漂亮,可是吃完早飯,她卻對他說,「你來,法爾,」就領頭進了客廳,這使他心裡立刻懊喪起來。維妮佛梨德小心地關上門,用手絹擦一下嘴;嗅一下手絹上面浸過的紫羅蘭香水。法爾想:「她難道打聽出好麗的事情嗎?」

維妮佛梨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索。

「你預備待我好嗎,乖兒子?」

法爾滿臉狐疑地咧著嘴笑。

「今天早上你肯跟我去嗎?」

「我得去看——」法爾才一開口,看見母親的臉色不好看,就停止不說,「我說,」他說,「你難道是指——」

「對了,今天早上我得上法院去。」

已經來了!這個混蛋案子,由於一直沒有人提起,自己幾乎快忘記了。現在他站在那裡,揭著自己指頭上的小皮,一肚子的委屈。後來看出母親的嘴唇完全一副懇求的神氣,他忍不住說:「好吧,媽;我跟你去。那些混蛋!」至於哪些人是混蛋,他也說不出,可是,這句話卻概括地說出母子二人共同的心情,因此恢複了一點平靜。

「我想我還是換上黑服吧,」他咕了一句,就溜往卧室去。他穿上黑服,戴上高點的領子,插上一根珠別針,穿上自己最整齊的灰綁腿褲,一面嘴裡嘰嘰咕咕罵著。他向鏡子里看看自己,說了一句,「我要是有什麼表示的話,就是王八蛋!」就走下樓;看見他外祖的馬車停在門口,母親穿著皮大衣,那副神氣就象是上市政府開慈善會去似的。兩人在關上車頂的馬車裡並排坐著,在往法院的路上法爾自始至終對於眼前的這件事情只提了一次。「那些珠子不會提到吧?」

維妮佛梨德皮手筒上面掛著的小白尾巴顫動起來。

「不會的,」她說,「今天完全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外祖母也要來,可是我不讓她來。我覺得你可以照應得了我。你樣子很漂亮,法爾,把你後面的大衣領子再拉上一點——對了。」

「他們假如逼你呢——」法爾才要說。

「哦!他們不會的。我會非常之冷靜。唯一的辦法。」

「他們不會要我作證或者什麼吧?」

「不會,乖乖;全安排好了。」她拍拍他的手。她臉上拿出的那副堅定神氣使法爾紛擾的心情平息下來,只看見他不停手地把手套除下來又戴上去。他這時才看出自己拿的一副手套和綁腿褲的顏色不配;應當是灰色的,他卻拿了一副深黃鹿皮的;他現在拿不定主意戴還是不戴。十點過了一點就到了。法爾還是頭一次上法庭,那座建築立刻使他感到驚異。

「天哪!」兩人穿過大廳時,法爾說,「這裡可以辟四五個頂好的網球場呢。」

索米斯在一處樓梯下面等他們。

「你們來了!」他說,連手也不握,就好象這件事情使得他們太熟悉了,用不著來這套儀式。「是哈普里·布朗,一號法庭。我們的案子先審。」

法爾的胸口裡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好象上板球場擊球時感到的那樣,可是他硬著頭皮跟在母親和舅舅後面。能夠不看就不看,一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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