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喬里當起裁判

佔有的本性,在受到絕對無法挽回的挫折時——就象福爾賽家這兩個人碰上時那樣——固然會促使人們放棄那不再能佔有的東西;但是,在英國國家裡,這種本性卻一天天變得更加堅決了。尼古拉本來不大相信這一次戰爭會影響到財產,近來也聽到他罵這些波爾人是一夥沒腦子的人了;說他們開銷很大一筆錢,應當給他們受一次教訓,愈早愈好。要他來做,他就要派伍爾斯萊 出去!他看事情總是比別人看得遠些——所有福爾賽的巨萬家財都是這樣來的——所以他已經看出布勒不中用了———頭笨牛,總是那樣橫衝直撞,他們再不小心的話,連史密斯夫人城都要陷落了。他說這話時還是在十二月初,接著就來了黑星期 ,這時他就振振有辭地逢人便說:「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在那個福爾賽家人從未經歷過的陰暗星期里,小小尼古拉在他的團隊「魔鬼營」里參加了好多次訓練,急得小尼古拉去找家庭醫生查問兒子的健康,而且吃驚的是兒子一點毛病也沒有。這孩子不過才從法學院熬出了頭,新近當了律師,還花了一點錢;目前平民裡面熟練軍事的人可能很是需要,而他卻在這種時候受軍事訓練,這在他的父母看來簡直有點象惡夢。他的祖父當然認為這是庸人自擾;英國和人家打仗都是小規模的,而且是職業軍人的事情,他在這上面的感情教育受得非常徹底;什麼全國動員,他根本就不相信會有;而且他這樣子對自己並不利,因為他手裡有德皮爾股票 ,現在跌得很厲害,這足足抵得上犧牲自己的孫子而有餘了。

可是在牛津那邊倒是另一種情緒佔了上風。在黑星期前本學期的兩個月中,那種年輕人集體固有的興奮已經逐漸明朗,成為對立的兩派。正常的青年人——這種人在英國總是趨向保守,不過對事情不大認真——都激昂慷慨地主張一舉蕩平波爾人,而且痛懲一下。這一部分人比較占多數,法爾當然是屬於這一分人。另外一些過激的青年則主張停戰,並且承認波爾人獨立自主;這班人雖則是少數,可能吵得還要厲害些。不過這兩派在黑星期之前壁壘並不分明,兩派中間也沒有一道鴻溝,只不過有些學院式的爭辯罷了。喬里就是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哪一方面的一個。他祖父老喬里恩的那一點點正義感他也有,這使他不至於只看問題的一面。還有,在他那「最優秀」的一小撮人中間有一位「管他媽的」見解極其高明,而且個人影響相當大。喬里動搖了。他父親的看法好象也模稜兩可。而且雖則他密切注視著自己的父親——這在一個二十歲的人是很自然的——留心看他有什麼還可以糾正的缺點,但是父親仍舊保持著一種「氣派」,這種氣派使他的諷刺的容忍原則具有一種光彩。當然,如周知,藝術家都是優柔寡斷的,在這一點上,一個人可不能一定看在自己父親的面上,就是跟他要好也不能這樣。可是喬里恩原來的看法是:「然後玩弄手腕使自己騎在人家頭上,可不是什麼上等的玩意兒」;他這種看法不管有沒有事實根據,對兒子倒有相當的吸引力,因為兒子很重視高貴品質。另一方面,對於那些他自己一幫人叫做「神經病」或者法爾一幫人叫做「沒種」的,他都受不了,所以當黑星期的鐘聲響時,他還徘徊在兩者之間。一——二——三,從斯托姆堡 ,從馬格斯芳坦 ,從考倫蘇 傳來一連串其兆不祥的拒敵消息。聽到第一個消息之後,那個頑強的英國氣質的反應是,「啊!還有米蘇恩呢!」聽到第二個消息之後的反應是:「啊!還有布勒呢!」接著,帶著更沉重的憂鬱,心狠起來。喬里跟自己說:「不行,他媽的!現在我們非得痛懲那些窮鬼不可;是非我全不管。」而且,如果他知道的話,他父親也是同樣的想法。

這底下的一個星期天,喬里被邀去參加那些優秀者之一的酒會。大家來第二次乾杯,喬里說了一句「布勒,而且給波爾以毀滅」,——腳跟都不碰一下,就把大學釀治的柏根地酒一飲而盡;這時候他注意到法爾·達爾第也在被邀之列,而且正在咧著嘴望著他笑,一面跟鄰座嘀咕幾句。他知道那準是在誹謗。喬里就臉紅了起來,不再做聲,原因是,他最不喜歡人家注意,或者當著眾人鬧出來。他一直對這位遠房表弟有種說不出的敵意,這時突然變得強烈起來。「好吧!」他肚子里說;「你等著,朋友!」按照大學裡的習慣,大家吃酒都過了量,這使他更加忘記不了;當大家排隊走到一個幽靜的處所時,他碰一下法爾的胳臂。

「你剛才在那兒講了我什麼?」

「難道我不能隨便講話?」

「不能。」

「那麼我說你是個親波爾派——你就是這樣!」

「你放屁!」

「你要鬧出來嗎?」

「當然,可不在這兒;在花園裡。」

「行,來嗎。」

兩個人一同走去,相互斜睨著對方,歪歪扭扭地,毫不退縮;兩人爬過花園欄杆;欄杆上面的尖刺稍微颳了一下法爾的袖子,使他分了一下心。喬里心裡則在盤算著兩個人要在學院附近的一個雙方都不熟悉的地區打架。這事情不大好,可是不管它——這個小畜生!

兩人走過草地進入幾乎是整個的黑暗裡,都把上衣脫掉。

「你沒有吃醉吧?」喬里突然說。「你要是吃醉了我可不能跟你打架。」

「並不比你更醉。」

「那麼來吧。」

也不拉拉手,兩個人立刻就擺出防禦的架子。兩個人的酒都已經過量,所以特別當心要做出一副規規矩矩的派頭。後來喬里險些兒打中法爾的鼻子。這一來,兩個人就扭了起來,在老樹陰影下只看見漆黑的醜陋的一團,也沒有人在旁邊喊「停止」;最後雙方都筋疲力盡,各自放手,都立足不定地退了幾步,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叫道:

「你們叫什麼名字,小爺?」

這句從園門那邊燈下發出的諷刺詢問就象是神的責問一樣,使兩個人都著了慌,一把拿起上衣向欄杆跑去,爬過欄杆,就朝剛才出發的幽靜地點跑去。這裡有一點亮光,兩人各自在臉上抹一下,也不相互說話,離開有十步光景,向學院大門走去。兩個人不聲不響出了大門。法爾沿著釀酒廠向寬街走去,喬里沿著小巷向高街走。喬里心裡還在冒火,老在懊悔怎麼打得那樣不夠科學,一面將適才沒使出來的反擊和絕招一一溫習過來。他的心思涉獵到一個幻想的搏鬥上去,和他剛才經過的搏鬥大不相同,要英勇得多;自己佩著肩帶,拿著軍刀,又刺又攔,就象在最心愛的大仲馬小說里一樣;他幻想自己是拉摩爾,是阿拉米,布西,西高和達特里昂搓成的一個人,可是沒法把法爾想像為果果納,或者布里沙克,或者羅西福。這個傢伙就是個混蛋表弟,什麼都夠不上。沒有關係。他剛才總算給了他一點苦頭吃。「親波爾派!」這句話很使他覺得不好受,從軍的念頭塞滿他頭痛的腦子裡;他想到騎馬馳過南非的大高原上,英勇地放著槍,同時看見波爾人就象野兔子一樣紛紛倒在地上。他抬起酸痛的眼睛,看見高街頂上面的星光照耀,自己裹了一條棉被匍匐在卡盧河邊(不管這是什麼),來福槍準備好,眼睛緊盯一片燦爛的星空望著。

第二天早上他的頭痛得非常厲害;他按照一個優秀人的派頭,把頭浸在冷水裡,燒了一杯濃濃的咖啡,可是喝不下去,午飯時只能呷一點好克酒。臉上的一條傷痕被他編了一套鬼話,說是在街角上被「什麼冒失鬼」撞傷的。打架的事情他決不告人,因為盤算一下之後,他覺得有失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他就「下倫敦」去了,並且從倫敦一直到了羅賓山。他父親已經上巴黎去了,只剩下瓊和好麗。這個假期他過得非常之不安心,總是坐不住,跟兩個姊妹一個也不搭訕。瓊當然一心放在那些可憐蟲身上,這些人喬里向來就吃不消,尤其是那個伊立克·考柏萊和他的一家人,不上檯面的人,總是在假期里把房子搞得不成樣子。好麗和他之間則是有了一條古怪的分野,就好象她開始有了自己的主張似的,而這是太——沒有必要了。他惡狠狠捶了一陣皮球 ,亡命地但是孤獨地上里希蒙公園去騎馬,一心一意要跳過用來擋著一條走壞了的青草馬路的高欄——照他自己說,是使精神不致散漫。他還買了一支來福槍,在羅賓山田裡豎了一個靶子,從小池子那邊向著菜園的牆放槍,也不管那些園丁的死活,同時心裡在盤算,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去參軍,為祖國把南非保存下來。事實上,那些要騎兵義勇隊參軍的號召引得他心思非常混亂。他應不應當去呢?以他目前所知,——而且他和好幾個人都在通信——那些「優秀的」一個都不打算參加。只要他們真正提倡一下,他就會立刻報名——他的競爭心非常之強,而且最愛體面,事事總不甘落後——可是自顧自去做也許看上去象「出風頭」,因為肯定說,並不是真正非如此不可。何況他並不想去,因為這個小福爾賽性格的另一面是沒有看準之前決不敢跳的。他的心情非常複雜,酸甜苦辣都有,人完全不是平時那樣安靜、那樣高貴的派頭了。

接著,有一天,他看見一件事情,使他很不好受,簡直冒火——就在里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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