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不再年輕的喬里恩

樹是不理會時間的;當年波辛尼來到羅賓山坡子上面草地上,四仰八叉躺在這棵橡樹下面,向索米斯說:「福爾賽,我給你找到房子的理想地點了,」現在這棵樹看上去還是一點不老。自從那次下來,斯悅辛曾經在它的枝柯下做過夢,老喬里恩曾在這下面死去。現在,靠近那個鞦韆架,這位不再年輕的喬里恩時常就在這裡作畫。把世界上所有的名勝放在一起,這個地方在他眼中恐怕是最最神聖的了,因為他和自己的父親感情很好。

他時常望著這棵合抱的大樹——樹身已經皴裂,而且長了苔蘚,可是還沒有蛀空——遐想著時光的飛逝。這棵樹可能目睹過整個英國的真實歷史;敢說,從伊麗莎白王朝起就有了。他自己這短短的五十年和它的木頭比起來簡直比不上。等到樹後面這座房子——現在是他的房子——上了三百年而不是十二年的時候,這棵樹說不定還在這裡,長得又大又空——說實在話。哪一個膽敢砍下這個有神物護持的東西呢?那時候房子里說不定還住著一個福爾賽,氣勢洶洶地保衛著它。想到這裡,喬里恩又盤算這所房子上了三百年的時候將會成為什麼樣子。房子牆上現在已經長滿了藤蘿——全沒有新房子的氣象了。三百年後,它會不會仍舊安然無恙,並且保持著波辛尼賦予它的莊嚴呢?會不會已經被這個倫敦巨人包圍起來,兀立在一片荒野似的破爛房屋中間,象一個避難所呢?不論在室內或者在室外時,他都時常想起當年波辛尼造這所房子,是如有神助似的。他真的把心交給了這座房子。將來說不定會成為那些「英國之家」裡面的一個——在這種江河日下的建築年代裡,一座房子造成這樣是稀有的成就。這時候愛美的精神和他的繼續佔有的福爾賽意識聯合起來,他覺得自己能有這樣一座房子很快意,而且很值得驕傲。他打算把這房子子子孫孫傳下去;這裡很有點虔敬和祖先崇拜的味兒(便是一個祖先也沒有關係)。他父親曾經喜愛過這所房子,喜愛這片風景,這些園地和這棵樹;他的余年便是在這裡快樂地度過的,而且在他以前並沒有人在這裡住過。作為一個畫家來說,過去在羅賓山住的這十一年是喬里恩一生中最最成功的時期。他在水彩畫方面現在已經很出名,到處都出風頭。他的畫賣上很大的價錢。他以自己血統的頑強專門研究運用這一種媒介,現在終於「發」了——遲是遲了一點,可是這個人家的人,都是自認為必定不死的,那也就不算太遲。他的藝術的確變得深蘊了,提高了。為了配得上他的身份起見,他特地留了短短一簇美髯,現在正開始花白,而且遮起他那個福爾賽的下巴;一張深黃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他在放逐時期那種牽強的神情——他的容貌如果有什麼改變的話,那就是看上去反而年輕了些。一八九四年他的妻子故去;雖說是一件家庭間的痛事,但是到頭來對於大家都有好處。他其實自始至終都愛自己的妻子,原因是他這人本來多情,可是她卻變得愈來愈難纏了;她妒忌他前妻的女兒瓊,甚至於妒忌她自己的小女兒好麗,而且不絕地抱怨喬里恩不愛她,因為她病成這個樣子,「對什麼人都沒有用,還是死掉好。」

她逝世之後,他哭得很傷心,可是人倒看上去年輕了些。如果她在世時能夠相信自己使他幸福,那麼這二十年夫婦之間就要快樂得多!

瓊跟她的關係從來就沒有真正搞得好過,他總是恨她代替了自己的母親;自從老喬里恩逝世之後,她就在倫敦租下一間畫室之類的房子住下來。可是她的繼母一死,她就回到羅賓山,事無大小一把抓在她堅決的小手裡。喬里那時候讀哈羅中學;好麗還跟布斯小姐讀書。家裡既然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喬里恩就攜著自己的畫箱和悲痛上國外去了。他在國外到處跑,大部分時間消磨在布里達尼,最後才在巴黎定居下來。他在巴黎住了七個月,回來時就帶了一副年輕相和那簇短短的美髯。他本來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所以由瓊來統管羅賓山對他倒是十分合適;這樣他就可以無拘無束,隨時帶著畫具,什麼地方好就上什麼地方去。固然,瓊總是想把這所房子看作她那些可憐蟲的收容所;可是喬里恩自己也經過那些不容於社會的日子,所以對於一個為社會所擯棄的人,心裡永遠充滿了同情,因此瓊的那些「可憐蟲」跑來並不使他生氣。只管讓她找他們下來,請他們飽啖一頓好了;而且雖則他微微帶著譏諷的幽默,看出這些人不但打動了他女兒的仁慈心腸,也同時奉承了她的大爺脾氣,他卻始終佩服她能找到這麼多的可憐蟲。說實在話,近年他對待子女已經愈來愈採取一種不即不離的友善態度,把他們看作就象自己的平輩一樣,簡直出了格。有時候他到哈羅中學去看兒子喬里,他簡直分不清究竟哪一個大,跟兒子坐在一起,從一個紙袋子里掏櫻桃吃,臉上帶著親熱而諷刺的微笑,一道眉毛皺了抬起來,嘴唇微曲。他袋子里總記得放些錢,而且衣服總要穿得時新些,免得兒子的臉上不光彩。兩個人頂要好,可是從來沒有一個機會談談體己話,因為雙方都有那種福爾賽的過敏感,而且不相上下。雙方都知道碰到困難時兩個人會站在一起,可是不需要講出來。喬里恩最最吃不消的就是一副道學面孔——一半是因為人生來是有罪的,另一半也是因為自己早年有過那些「離經背道」的行為。他跟兒子如果有什麼話要講的話,那就頂多只能這樣:

「你聽我說,孩子,不要忘記你是個有身份的人,」接著又會想入非非,懷疑這樣講話究竟算不算勢利眼。最叫人吃不消,而且尷尬的是兩個人一同去看那一年一度的板球大比賽,因為喬里恩的中學時代是在伊頓讀的 。在比賽的時間中,兩個人總是特別當心,碰到對方的學校失手,自己高興時,就會叫「好啊!啊呀,倒霉,孩子!」或者「好啊!啊呀,糟糕,爹!」這樣地相互不絕打招呼。碰到這樣場合,喬里恩為了顧全兒子的面子起見,總是捨去平日的硬呢帽不戴,換上一頂灰色大禮帽,黑大禮帽他可受不了。兒子進牛津大學時,喬里恩也陪了他一同去,自己又好笑,又謙卑,外加上一點點擔心,不要使這個孩子在同學中間被人看不起,因為那些年輕人看上去好象比他還要老扎,還要大得多。他時常想,「好在我是個畫家,」——他早已放棄在勞愛公司的保險員職務了——「完全與人無爭。你沒法瞧不起一個畫家——你也沒法真正把他當作一回事。」原來喬里天生成有一種高貴派頭,一來就加進一個小圈子,使他的父親看了暗暗好笑。這個孩子頭髮的顏色很淡,稍微有點鬈,眼睛是他祖父的深鐵灰色眼睛;高高大大的身材,腰桿筆挺,很投合喬里恩的審美觀念;就象畫家們羨慕自己同性的健康美時總有點畏懼似的,他對兒子也有那麼一點點畏懼。可是那次去牛津,他真箇鼓起勇氣來勸誡了兒子,下面就是他的話:

「我說,孩子,你一定會弄得欠債;你記著,欠了債馬上就來找我。當然,我是會付的。不過一個人花錢有個打算,將來就會更加看得起自己,這句話你不妨記著。而且切切不要向人家借錢,除掉向我借,行嗎?」

當時喬里說:

「好的,爹,我決不借錢,」他果然從此沒有借過錢。

「還有一件事情。我也不大懂得什麼叫道德不道德,不過有一點:永遠在你做一件事情之前,想一想是不是萬不得已才傷犯一個人的,這樣想很有好處。」

喬里顯出深思的神氣,點點頭,隨即抓著父親的手緊緊勒了一下。喬里恩接著想:「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講這種話?」他一直擔心父子之間的那種相互的默契和信任會一旦喪失;他記得自己曾經有好多年喪失了父親的信任,因此兩個人之間感情雖則很好,卻從來不形之辭色。不用說,他是低估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的;他不知道自從他一八六六年進了劍橋之後,時代已經變了;他可能也低估了自己兒子的理解力,因為在喬里的眼中看來,他這人簡直是隨和到了極頂了。就由於這樣隨和——可能和他的懷疑主義也有關係——他對瓊總是那樣莫明其妙地懷有戒心。瓊就是那種性格堅強的人;心思極其篤定;想一樣東西或者做一件事,不達到目的決不甘休——後來又會來不及地摔掉,往往如此。她母親過去就是這樣,所以流了那一大堆眼淚。這並不是說他跟女兒的關係和過去跟她母親的關係處得一樣壞。在女兒的事情上,一個人可以一笑置之;跟老婆你可沒法一笑置之。看見瓊那樣下巴鼓起來,一門心思地做一件事情,對他並無所謂,因為基本上她並不妨礙到喬里恩的自由——一談到自由,他自己的下巴也會鼓出來,而且那個裝在花白鬍須下面的下巴也很堅強。兩個人沒有什麼知心話要說,一點沒有必要。自我解嘲一下就完了——事實上他時常就是這樣。瓊最大的毛病是從來夠不上他的審美觀念,雖則就她的金紅頭髮、海藍色眼睛和那一點赤膊上陣的奮鬥精神來說,本來也還是看得過的;好麗就完全不同了,人溫柔嫻靜,怯弱而且多情,在某些地方又帶一點淘氣味兒。他對這個小女兒特別感覺興趣,從她孩提時起就一直留心看著。她會不會長成個美人兒呢?長了那樣一副鵝蛋臉,灰色的深思的眼睛,褐色的長睫毛,她說不定會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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