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在悌摩西家裡

這一切都是徵兆,表明了福爾賽家族的衰頹,或者說,這個家族的解體;不過情形還沒有達到嚴重的程度,因此,當羅傑·福爾賽在一八九九年逝世時,這一家人並不因此而沒有重新集合。那一年的夏天非常明媚,福爾賽家人有的到國外去,有的上海邊去度夏;當他們差不多全都回到倫敦的時候,羅傑突然在他王子園自家的房子里斷氣了;這種死法也頗有點他在世時那種獨出心裁的派頭。在悌摩西家裡,就有人悲哀地說:認為羅傑在飲食上一直就是放任自己——舉個例子,他不是別的牌子的羊肉都不吃,只肯吃德國羊肉嗎?

索米斯搖搖頭。他其實知道,可是故意要顯得冷淡,自從波辛尼噩耗傳來那一天起,小喬里恩和他一直就沒有見過面。

英國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歷史家,到了適當的時候,將會形容這一個相當急劇的變遷為:從一個心安理得、自我約束的地方保守主義進至一個更加心安理得、然而不大約束的帝國侵略主義——換一句話說,整個國家的佔有慾都在發展著。因此,福爾賽家也同樣在向前發展著,就象是亦步亦趨似的;不但在外表上,而且在家族內部也在同樣發展著。

「你的堂兄小喬的妻子已經故去了。他是伊琳的委託人;你當然知道嘍,是嗎?」

一八九五年,福爾賽家那位出嫁的老姑太蘇珊·海曼在七十四歲的低齡——簡直低得滑稽——追隨了她地下的丈夫,並且舉行了火葬;奇怪的是,這件事在六位在世的老一輩福爾賽中,簡直沒有引起什麼震動。所以這樣冷淡,有下列的三個理由。首先是老喬里恩在一八九二年過世時,幾乎沒有怎麼聲張就在羅賓山落了葬;這在福爾賽族中是第一個拒絕歸葬高門山祖墳的人。一年前斯悅辛的葬禮舉行得那樣十分得體,因此,老喬里恩的這次葬禮在倫敦灣水路悌摩西·福爾賽家中更引得議論紛紜;在這個福爾賽交易所里,那些族中的閑是閑非仍舊在集中傳播。各種意見都有:裘麗姑太表示惋惜,佛蘭茜贊成;而且直言不諱地說:「把高門山那些烏煙瘴氣的玩意一古腦兒丟掉,真痛快。」的確,自從那一次喬里恩大伯的孫女瓊和小波辛尼訂了婚,後來小波辛尼又和索米斯的妻子伊琳發生一件離奇而可憐的戀愛之後,喬里恩大伯顯然在存心和族中人作對;他一生向來一意孤行,現在,在他們看來,未免有點越出常軌了。當然,他哪一點點哲學味兒本來就很容易從福爾賽主義的層層束縛中掙脫出來,因此,他們多少也料到他會葬在一個陌生地方。可是,這事整個說來有點突兀,而且等到他的遺囑內容在福爾賽交易所里成為流通的貨幣時,更使這個部落的人全都大吃一驚。從他的全部財產中(一共是十四萬五千三百零四鎊,負債三十五鎊七先令四辨士),有一萬五千鎊,「親愛的,你想想看,他當真的留給了哪一個?留給伊琳!」

索米斯從她手裡接過一杯茶,趕快喝掉,吃了三塊悌摩西家著名的杏仁餅。他臉上微帶傲慢的笑容,僅僅加重了那麼一點點。的確,他的族人始終就是淺陋到這樣不可救藥的地步,不管他們之間在倫敦的基業有多大。在這些劇進的日子裡,這些人的淺陋比平時更顯得觸眼了。怎麼,老尼古拉現在仍舊是個自由貿易主義者,仍舊是那個自由主義的頑固堡壘——除舊俱樂部——的一個會員,不過當然嘍,那裡面的會員現在已經几几乎全部是保守黨了,否則,他自己也不會加入;還有悌摩西,據說,現在還戴著帽子睡覺呢。裘麗姑太又開口了。親愛的索米斯氣色真好,比親愛的安姑過世時簡直一點沒有老;那時候,親愛的喬里恩,親愛的斯悅辛,親愛的羅傑,他們全都團聚在一起呢。她停了一下,一滴正要爬上她右頰肉球的眼淚剛好被她截住。索米斯可曾——近來可曾聽到伊琳的消息?海絲特姑太肩膀看得出聳了一下。糟糕,裘麗總是要講些豁邊的話!索米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把手裡茶杯放下來。他自己的這個問題現在被人家給他提出來了,然而儘管他滿心想要細談,他可沒法搭上話。

裘麗姑太相當匆急地往下說:

雖說如此,他在高門公墓舉行的殯禮仍舊是盡善盡美;送完殯之後,索米斯幾乎不由自主地向灣水路他的叔父悌摩西家走來。那些「老骨董」——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都願意聽他談談出殯的情形。他的父親詹姆士已經八十八歲了,自知吃不消送殯的勞頓;悌摩西本人當然照例不去;所以,老弟兄裡面只有尼古拉一個人參加。雖則如此,送殯的人還是不少;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一定願意聽聽。在這種好心腸裡面,索米斯顯然也還夾有一些別的企圖,那就是使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能撈點同情回來;這是福爾賽家人的一個主要特徵,也是每一個國家裡面那些健全的組成部分的主要特徵。索米斯的父親過去也有這種習慣,每星期至少有一次去看望住在悌摩西家裡的那些姊妹,一直到八十六歲,人已經神志不清,沒有愛米麗照應就不能出門時,方才停止不去;因為帶了愛米麗去是不成的;當著自己的妻子,一個人怎麼跟人談得了話?索米斯來灣水路悌摩西家裡,談談族中的一些事情,無非是奉行自己父親的習慣;他跟過去的詹姆士一樣,幾乎每星期天都抽空去跑一趟,在那間小客廳里坐上半天。小客廳里的布置已經被他按照自己的藝術眼光——那當然是沒有問題的——改變了不少,擺了許多他認為還不夠自己嚴格標準的瓷器;另外至少有兩張不大靠得住的巴比松派油畫,是他在聖誕節送去的。他自己在收集巴比松派畫家上著實撈了一筆,近幾年來,已經改收馬里斯昆季 、伊斯拉爾斯 和毛甫 了,而且希望撈得更多些。在他現在住的靠近買波杜倫 那所沿河的房子里,就有一間畫廊,掛的真是漂亮,而且光線也非常充足;倫敦的古董商人哪一個不熟悉!偶爾逢周末招待客人——那是他的妹妹替他張羅的,有時候是維妮佛梨德,有時候是萊茜爾——這間畫廊在星期天下午也很可帶領客人看得。他雖則賣弄自己的收藏時,不大多說話,可是大都能使那些客人非常佩服他在收藏上那種不聲不響的毅力;他們能看出他的聲望並不僅僅基於藝術上的好惡取捨,而且還有一種本領,能夠預測市價漲落。每次他上悌摩西家裡來,他和古董商打交道上幾乎總有點小小的勝利可以告訴大家;他的兩個姑母就會來上一大套恭維,替他得意,這個他也非常愛聽。今天下午他的興緻也很好,不過是為了別的原因。他穿了一件參加羅傑殯禮回來的深顏色衣服,非常整潔;衣服的顏色並不是純黑,說實在話,叔父總不過是叔父,他從心裏面討厭表現得過分哀痛。他坐在一張鑲花的椅子上,頭高高抬起,凝望著用灰泥鑲了金邊的天青色牆壁,看得出很沉默。不管是不是因為送殯回來的緣故,總之,今天下午,他臉上那種特有的福爾賽相貌看上去非常順眼,一張長長的臉,凹臉心,下巴如果不是長了肉的緣故,就會顯得特別大;整個看上去,就是下巴,然而,一點不難看。他比平時更加感到悌摩西庸碌到不可救藥,感到這兩位姑母還是維多利亞中期的靈魂,簡直可憐。今天他只有一個題目要談,就是他在法律上還沒有離婚的問題;但是說不出口。然而這個問題在他的腦子裡顯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這種情形只是今年春天才開始的;從那時候起,他就逐漸產生了一個新的願望,是這個願望慫恿著他採取行動,而他滿知道,以一個四十五歲的福爾賽來做這種事情,簡直近於荒唐。近年來,他愈來愈感覺到自己「發」了。那一年,他想到在羅賓山造房子時,他的財產已經很有可觀;不幸的是他和伊琳的婚姻最後就毀在這所房子上。在這十二年孤獨的歲月里,他幾乎是一心放在盤財上面,此外什麼事都不管,因此財產的增加達到驚人的速度。他現在的身價足足在十萬鎊以上,然而,偌大的家財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託付——這一來,他那種近似宗教式的孜孜營求就變得漫無目的了。就算他幹得不怎麼起勁,錢也是會賺的;敢說他還沒有怎麼樣時,就會有十五萬鎊的財產。在索米斯的性格里,家庭觀念、兒孫觀念本來一直就很強烈;過去由於受到挫折而潛藏起來,可是現在到了這個所謂「壯年」的時期,這些思想又蠕動了。近來更由於受到一個女子的絕色吸引,嗣續觀念變得更加具體,更加強烈,簡直使他一腦門子都只有這一件事了。

蘇珊的安葬所以沒有引起震動的第三個理由是最最普遍的。那個臉色蒼白、身體瘦小的尤菲米雅說過一句大膽的話,可以概括大家的意見,她說:「我覺得人就是死了,也有權利處理自己的遺體。」以尼古拉那樣一個老牌自由黨 ,而且是最最專制的,他的女兒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真是駭人。自從一八八八年安姑太逝世之後——那正是索米斯做丈夫的權利在搖搖欲墜的時候,終於鬧得那樣不可收拾——世情的變化從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一點端倪,當然,尤菲米雅說的是孩子話,也沒有見過世面;原來她雖則是將近三十開外的人了,仍舊姓福爾賽。可是,種種理由除外,她這句話無疑地表現了自由原則的擴張,也表現了要把佔有的中心從別人那裡分散並且轉移到自己身上來。當尼古拉從海絲特姑太嘴裡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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