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殘夏 第一章

伊琳正站在鋼琴旁邊;她把帽子和繞在頸上的圍巾拿掉,露出一頭金絲和膚色慘白的頭頸。她穿的一件淡紫灰衣服,襯上鋼琴的花梨木,在老喬里恩眼中簡直是一幅美麗圖畫。

他不想知道她怎樣生活,不想知道任何事情;可是那句滑邊的話仍舊說出來:

「他們都上西班牙去了,」他猛然說。「我一個人;所以進城去聽聽歌劇。那個拉福吉里唱得不錯。你看見那些牛房嗎?」

這一吻使他充滿了莫名的安慰;他領她回到原來使她那樣感觸的座位上。小狗伯沙撒隨著,把他們剛才吃剩下的一根肉骨頭放在他們腳下。為了使她忘掉適才那一陣情感的觸動,他想再沒有請她看磁器更適合了;他和她挨次把一口一口櫥櫃慢慢看過來,拿起這一件德萊斯登,那一件羅斯托夫特,那一件采爾西,一雙瘦瘠而露出青筋的手把瓷器轉來轉去,手上的皮膚隱隱有些雀斑,望上去真是老得厲害。

是在九十年代的頭幾年中。那天是五月里的最後一天,下午六點鐘光景;老喬里恩·福爾賽坐在羅賓山自己房子走廊前面那棵橡樹下面。在蚊蚋來咬他之前,他決不肯放過這傍晚的風光。他一隻瘦黃的、露出青筋的手捏著一截雪茄煙頭,瘦削的手指,指甲留了多長的——有一隻塗了油的尖指甲,是從早期維多利亞時代就被他留起來的;那時候的風氣就是留指甲,什麼都不碰,連指尖都不碰一碰,認為這樣最神氣。他戴一頂又舊又黃的巴拿馬草帽,遮著西下的太陽——圓大的前額,大白上須,瘦削的雙頰,長瘦的下巴。他架起大腿;神態極其悠閑,而且文雅——拿一個每天早上都要在自己的綢手絹上灑花露水的老人來說,正該是這樣。在他腳下躺著一隻毛茸茸的棕白二色的狗,充做朋瑪蘭種——這就是小狗伯沙撒,它和老喬里恩之間原始的敵意多年來已轉為親密了。靠近他的椅子,是一個鞦韆架,鞦韆板上坐著好兒的玩偶——名字叫傻瓜·愛麗絲——身子倒在大腿上,一隻悲慘的鼻子埋在自己的黑裙子中間。反正它永遠是被人欺負的,所以隨便它怎樣坐都沒有關係。橡樹下面的草地逐漸低成一個斜坡,一直連到那片鳳尾草圃,再過去就是田野,地勢更低了,直抵那座池塘和小樹林,以及那片斯悅辛曾經說過「很不錯,很難得」的景色——五年前,斯悅辛跟伊琳坐馬車下來看房子時,也就是坐在這棵橡樹下面凝望著這片景色的。老喬里恩也聽說過他兄弟的這次壯舉——在福爾賽交易所里,這次出城是出了名的。斯悅辛啊!想不到這傢伙去年十一月就去世了,年紀不過七十九歲;自從安姑太去世之後,大家都有一個想法,究竟福爾賽家的人能不能永遠不死呢?現在斯悅辛一死,這種疑慮又重新引了起來。又死了一個,只剩下老喬里恩、詹姆士、羅傑、尼古拉、悌摩西、裘麗、海絲特、蘇珊!「我是八十五歲了!」老喬里恩想,「然而我並不覺得老——只是偶然這裡有點兒痛罷了。」

「那天晚上我在歌劇院看見你的;你沒有看見我。」

可是好兒已經睡著,躺在那裡就象個雛形的聖母馬利亞,是那種老式的聖母,古代畫家畫成之後時常分別不出究竟是聖母還是維妮絲。她的烏黑的長睫毛貼在頰上;臉上十分安靜——小腸胃顯然已經完全復原了。老喬里恩站在室內昏暗的燈光下欣賞她!一張小臉——這樣的可愛,這樣的神聖、惹疼!他特別能夠在年輕孩子身上重新活著——在他真是一種福氣。孩子們在他的眼中是他未來的生命——整個的未來生命;以他這樣一個基本上不信宗教的正常心靈來說,這種未來的生命也許是他還能夠承認的。她將來是什麼都不用愁,而他的血液——一部分的血液——就在她的小血管里流著。她是他的小伴,將來他要竭盡他的一切使她幸福,使她除了愛之外什麼都不知道。他很開心,輕步走了出去,不讓自己的漆皮鞋發出聲響。在過道裡面,他忽然有了一個怪想法,試想孩子們會有一天落到伊琳幫助的那些人的地步!女人過去全都一度是孩子,跟那邊睡著的那個一樣!「我一定要給她一張支票!」他涉想著;「想起這些人來真不好受!」這些沒有歸宿的可憐人,他從來沒有勇氣想到她們;藏在他心裡,在層層財產意識的束縛下面,有一種真正的高尚意識,一想到她們,就傷害到蘊藏在他心靈最深處的感情,傷害到他的愛美心,便在目前,一想到今天晚上將有一個美麗女子和他做伴,還能夠使他的心花開放。他下樓穿過彈簧門,到了房子後部。在酒窖里,他藏有一種好克酒 ,至少值兩鎊錢一瓶,是一種斯太因倍格秘制酒,比你吃過的任何約翰尼斯倍格的好克酒都要美;一種簡直象花露的酒,象仙露桃一樣香——的確就象仙露!他取出一瓶,拿在手裡就象捧著嬰兒一樣,橫擎在手裡迎光看著。一層神聖的灰塵裹著它顏色深郁的細頸瓶,看了人心裡十分快慰。自從城裡搬下來,又存放了三年了——香味應當絕佳!這批酒是他在三十五年前買下來的——感謝老天,他還能欣賞一杯美酒,還有資格飲它。她一定會賞識這種酒;十瓶裡面也嘗不到一點酸味。他把瓶子揩揩,親自把塞子拔出來,鼻子湊上去聞聞香氣,就回到音樂室里。

「想法子幫助那些苦命的女人。」老喬里恩弄不大懂。「苦命?」

女傭說大約沒有睡。老喬里恩由迴廊下樓,踮著腳向孩子房間走去,把門推開;他在房門的絞鏈上特別加了油,專門預備自己晚上偷偷溜進溜出,不至於把孩子驚醒。

伊琳在鋼琴前坐下,頭上一盞電燈,四邊垂著珠灰的纓絡;老喬里恩坐在一張圈椅上——因為從這裡可以看見她——蹺起大腿,徐徐抽著雪茄。有這麼半晌她兩隻手放在鍵子上,顯然是在盤算給他彈些什麼;然後就開始彈起來,同時在老喬里恩腦子裡湧起一陣哀愁似的快感,和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大象。他慢慢沉入一種迷醉狀態,只有那一隻手,每隔這麼半天,從嘴裡把雪茄拿出來,又放進去,偶爾給他打斷一下。這裡有她,還有腹中的好克酒,和煙草味;可是這裡還有一個陽光的世界,陽光又淡成月光,還有池塘里立著許多鸛鳥,上面長些青青的叢樹,一片片映眼的紅薔薇,葡萄酒的紅;還有淡紫色的田野,上面乳白色的牛吃著草,還有一個縹緲的女子,深褐眼睛,白頸項,微笑著,兩臂伸出來;而且從濃郁得象音樂的空氣里,一顆星兒落了下來,掛在牛角上。他睜開眼睛。多美的曲子;彈得也好——就象仙女的指頭——他又把眼睛閉上。他覺得奇妙地哀愁而快樂,就象菩提樹盛開時,人站在樹下聞到那股甜香似的。並不是重返往日的生活,只是站在那裡,消受一個女子眼睛裡的笑意,欣賞著這束花朵!他的手揮動一下,原來是伯沙撒爬上來舐他的手。

他覺得這句話含有很微妙的奉承,好象下面還有一句:「你想一個人還會漏掉你嗎?」

她站著一點不動,把廳堂和音樂室一齊看在眼裡——廳堂和音樂室這時候在那扇大天窗下面,已經完全打成一片。老喬里恩看著她時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難道她打算從這兩間珠灰和銀色屋子的陰影里喚起什麼幽靈嗎?他自己很想採用金色;生動而實在。可是小喬卻是法國人的眼光,因此把兩間屋子裝飾成這副虛無縹緲的模樣,看上去就象這傢伙成天抽香煙噴的煙氣一樣,偶爾一處點綴一點藍顏色或者紅顏色。這不是他的夢想!在他的腦子裡,他原想在這些地方掛上他那些金框的靜物畫和更安靜的圖畫,這些都是他過去視為奇貨的,那時候買畫只講究多。這些畫現在哪裡去了?三文不值二文全賣掉了!在所有福爾賽家人中間,他是唯一能夠隨著時代轉移的,也因為這個緣故,使他硬抑制著自己不要把這些畫留下來。可是他的書房裡仍舊掛著那張「落日中的荷蘭漁船」。

老喬里恩把玩偶拉拉直。「姿色!」他猛然說:「哈!對了!真是可憐!」就向房子走去。他帶領著她掀開還沒有捲起的遮陽簾,從落地窗進去,到了他經常讀《泰晤士報》的屋子裡;在這間屋子裡,他還看看《農業雜誌》,雜誌裡面常有些放大的甜菜插畫,剛好給好兒做圖畫的臨本。

「工作!」老喬里恩說,把玩偶從鞦韆上面拿起來,抹抹它的黑短裙。「什麼都比不上,可不是?我現在什麼都不做了。上了年紀。那是一個什麼興趣!」

他把胳臂給她挽著,兩個人莊嚴地走進餐室。餐室原來的布置可以容二十四個人舒舒服服地進餐,現在卻只放了一張小圓桌子。在目前孤寂的情形下,那張大餐桌子使老喬里恩坐了怪不舒服;他叫人把桌子撤去,等兒子回來再說。平時他總是一人進餐,只有兩張拉菲爾的聖母像——真正的好臨本——陪伴他。在這樣的暮春天氣,這是一天裡面他最難混過的時候。他從來吃得不多,不象那個斯悅辛大塊頭,也不象西爾凡勒斯·海少普,或者安東尼·桑握西,他往年的那些好友;現在一個人進餐,由兩個聖母在旁邊看著,簡直毫無樂趣,所以他總是急急忙忙吃掉,好接上那種比較上算是精神享受的咖啡和雪茄煙。可是,今天晚上不同了!他眼睛䀹䀹地望著小餐桌對面的她,談著義大利和瑞士,跟她講自己在這些地方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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