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八章 波辛尼之死

老喬里恩索來不喜歡倉促從事;就象買羅賓山房子這件事,如果不是瓊的臉色使他感覺到一天不進行,就休想有一天安靜的日子過,很可能他會一直考慮下去。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瓊就問他什麼時候替他預備馬車。

「馬車!」他說,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做什麼?我是不打算出去的!」

她的回答:「你如果不早出去的話,你就不會在詹姆士爺爺上商業區之前捉住他。」

「詹姆士!你詹姆士爺爺有什麼事情?」

「那個房子呀,」她回答,聲音非常可憐,使他沒法再裝佯了。

「我還沒有決定呢,」他說。

「你一定要!一定要決定!啊!爺爺——你替我想想!」

老喬里恩叫起屈來:「替你想想——我總是替你著想,可是你不替自己著想,你不想想你把自己牽進去算是什麼。好吧,叫馬車十點鐘來!」

十點一刻的時候,他正在把自己的雨傘放進公園巷的傘架里——帽子和大衣他都不願意脫掉;他告訴瓦姆生要見他的老爺,也不等瓦姆生通報,就進了書房,坐下來。

詹姆士還在餐室里和索米斯談話,索米斯是在早飯之前又跑過來的。聽到是這樣一個客人,他慌忙地說:「咦!他來做什麼,我不懂?」

接著他站起來。

「我說,」他向索米斯說,「你不要倉促做任何事情。頭一件事就是探出她在哪裡——我是你的話,就委託斯太莫納 去辦;這一家最行,他們如果找不到的話,誰也找不到了。」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溫情,他自言自語地說:「可憐的小女人!我可不懂得她是什麼心思!」就擤著鼻子走了出去。

老喬里恩看見兄弟時並不起身,只伸出手來,相互照福爾賽的派頭握一握手。

詹姆士靠著桌子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手托著頭。

「你好嗎?」他說。「這些時不大看見你呢!」

老喬里恩不理會他這一句話。

「愛米麗好嗎?」他問;也不等詹姆士回答,就接下去說:「我來找你談小波辛尼的事情。聽說他造的那個房子是個累贅。」

「什麼累贅不累贅我可不懂,」詹姆士說,「我知道他的官司打輸了,敢說他要弄得破產。」

老喬里恩可不放過這個送上來的機會。

「毫無疑問!」他跟著說;「而且如果他破產,那個『有產業的人』——就是索米斯——就要破鈔了。哦,我想到一件事情:他如果不預備住進去的話——」

這時他看見詹姆士眼睛裡露出詫異和疑惑,就迅速說下去:「我不想打聽什麼;我想伊琳是堅決不去住的——跟我沒關係。不過我自己正在考慮在鄉下買幢房子,不要離開倫敦太遠;如果這房子合適的話,我倒不妨看看,如果有價錢可談的話。」

詹姆土帶著古怪而複雜的心情傾聽著這段談話;他半信不信,心裡又是疑慮,又是寬慰,逐漸轉為懼怕,深怕這裡面還藏有什麼陰謀詭計,然而往日他對於自己這位長兄的誠實不欺和卓越眼力卻一直是信賴的,現在也還存在這麼一點信賴。老喬里恩究竟聽到些什麼話呢,他又是怎樣聽來的呢,這些他也急於想知道;同時又想到,如果瓊和波辛尼的關係完全斷絕的話,他祖父決不會顯得這樣急於要幫助這個小子,想到這裡,心裡又引起一點希望。總之,他弄得迷迷惑惑;可是他既不願意暴露出來,也不想表示任何態度,所以就說:

「他們告訴我,你把遺囑改過,把遺產給你兒子了。」

其實並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只是看見老喬里恩跟兒子和孫男孫女在一起,看見他把遺囑從福爾賽·勃斯達·福爾賽律師事務所里拿走,把兩件事情一湊這樣得到的。這一猜可猜中了。

「誰告訴你的?」老喬里恩問。

「我可不知道,」詹姆士說,「我不大記得人名字——總是哪一個告訴我的。索米斯在這房子上花了不少的錢,他沒有好價錢,恐怕不大會讓掉的。」

「哦,」老喬里恩說,「他如果以為我會出一筆很大的價錢來買,那他就想錯了。他好象有這麼多的錢亂花,我可沒有那麼多的錢亂花。讓他去賣賣看,弄到公開拍賣時,看他能賣到多少。我聽說,那房子並不是什麼人都住得起的!」

詹姆士私心裡也是這樣想法,就回答:「那是一個上流人士的住宅。索米斯現在這兒,你要跟他談談嗎?」

「不要,」老喬里恩說,「現在還談不到,而且可能根本不想談,照這情形肯定也談不起來!」

詹姆士有點被嚇著了;碰到一件商業交易,談實際數目字,他是有把握的,因為那是對事,不是對人;可是象這類事前的談判總使他緊張——他總弄不清掌握多少尺寸。

「好吧,」他說,「事情我一點不清楚。索米斯從來不跟我談;我想他是願意賣的——就是價錢上下一點。」

「哦!」老喬里恩說,「我可不要他賣什麼面子!」他怒沖沖戴上帽子。

門開了,索米斯走進來。

「有個警察在外面,」他半笑不笑地說,「要見喬里恩大伯。」

老喬里恩怒望著他。詹姆士說:「警察?我可不知道什麼警察的事情。可是我想你該知道一點,」又懷著鬼胎望著老喬里恩說:「我看你還是去見見他!」

在穿堂里,一位警長獃獃站在那裡,一雙厚眼皮的淡藍眼睛,正在注視著那套古英國式傢具,是詹姆士在那次保特門方場舉行的有名的馬甫羅加諾拍賣中拍來的。「請進,我的哥哥就在裡面。」詹姆士說。警長恭敬地抬起幾個指頭碰一下尖帽子,進了書房。

詹姆士帶著莫名的激動望著他進去。

「好了,」他向索米斯說,「恐怕我們只好等待著看有什麼事情。你大伯來談你那個房子的!」

他和索米斯回到餐室里,可是靜不下來。

「他來做什麼?」他又自言自語起來。

「哪個?」索米斯回答:「警長嗎?我只知道他們從斯丹奴普門那邊送他來的。總是喬里恩伯伯家那個『山基』扒了人家東西了,我想!」

可是雖則他這樣泰然,心裡也感到不寧。

十分鐘過去,老喬里恩走進來。

他一直走到桌子面前,站在那裡一聲不響,扯著自己的白鬍須。詹姆士張著嘴仰望著他;他從來沒有看見自己老兄這樣的神情。

老喬里恩抬起手,緩緩地說:

「小波辛尼在霧裡被車子撞死了。」

然後低下頭來,深陷的眼睛望著兄弟和侄兒:「有——人——說是——自殺,」他說。

詹姆士嘴張了開來:「自殺!自殺做什麼?」

老喬里恩厲聲說:「除掉你跟你的兒子,還有誰知道!」

可是詹姆士沒有答話。

對於一切高年的人,甚至一切的福爾賽,人生是有其苦痛的經歷的。一個過路人看見他們緊緊裹在習俗、財富和舒適的大氅里,決不會疑心到這種黑暗的陰影也曾罩上他們人生的道路。對於每一個高年的人——即如華爾特·邊沁爵士本人——自殺的念頭至少也曾光臨過他的靈魂的接待室;就站在門口,等待著進來,只是被內房裡一個什麼偶然的現實,什麼隱約的恐懼,什麼痛苦的希望抗拒著。對於福爾賽之流來說,這種最後對財產的否定是殘酷的,啊!真是殘酷啊!他們很難——也許永遠不能——做到;然而,某些時候,他們不也是幾乎做了嗎!

連詹姆士也這樣想!接著從紛亂的思緒中,他衝口而出:「對了,我昨天還在報上看見的:『大霧中馬車撞斃行人!』死者連名字都不知道!他心神恍惚地望望老喬里恩,又望望兒子;可是自始至終他本能地都在否定這個自殺的傳說。他不敢接受這種想法,這對他自己,他的兒子,對於每一個福爾賽,都太不利了。他頑抗著;由於他的本性總是不自覺地拒絕一切他所不能放心大膽接受的東西,他逐漸地克服了這種恐懼。只是碰巧撞上的!一定是如此!」

老喬里恩打斷了他的夢想。

「是當時就斃命的。昨天整天停在醫院裡。他們找不到什麼東西可以證明他的身份。我現在就上醫院去;你和你兒子頂好也來。」

沒有人反對這個命令,他領頭出了餐室。

這一天風和日晴,老喬里恩從斯丹奴普門坐馬車上公園巷時,把車篷都敞開了。那時候,他坐在軟墊上,向後靠起,抽著手裡的雪茄,看見這樣天高氣爽,街上馬車和行人來來往往,覺得非常高興——在倫敦經過一個時期的大霧或者陰雨之後,第一天放晴時,街道上往往出現這種異常活躍的、簡直象是巴黎的風光。他的心情而且感覺非常舒暢;幾個月來,都沒有這樣過。他對瓊的那段自白早被他忘得乾乾淨淨;眼前他就要和兒子,尤其是他的孫男孫女聚首了——(他事先已經約好小喬今天早上在什錦俱樂部再談這件事);而且下面在房子問題上跟詹姆士和他的兒子還有一場交鋒,一個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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