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章 索米斯說出來

離開法庭之後,索米斯並不直接回家。他從心裡不想上商業區去;在勝利之餘,他感到需要同情,因此不知不覺地也向灣水路的悌摩西家走來,可是走得很慢。

他父親剛才離開;史木爾太太和海絲特姑太,已經獲悉全部事實,都熱烈地向他致賀。出庭這麼長久,敢說他一定餓了。史密賽兒得給他烤些甜餅來,他的父親把甜餅全吃光了。他應當把腿擱在長沙發上;還應當來一杯李子白蘭地。最能提神的。

斯悅辛還沒有走,已經比他平時耽擱得久了,原因是他自己需要運動運動。聽到這句話時,他「呸」了一聲。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象話了!他自己肝臟就不好,一想到除掉他以外還有人有資格喝李子白蘭地,簡直使他受不了。

他立刻起身離開,一面向索米斯說:「你妻子好嗎?你告訴她我說的,如果她覺得悶氣,可以上我家裡來和我一起安靜地吃頓晚飯,我准給她上好的香檳喝,平時她決計喝不到。」他盯著比他矮的索米斯看,一面勒緊自己又粗又肥又黃的拳頭,就象是要把這個藐小的傢伙一下勒死似的,隨即挺起胸脯,緩步搖了出去。

史木爾太太和海絲特姑太都覺得駭然。斯悅辛這個人太可笑了!

他們心裡都渴想問索米斯,伊琳聽到這個判決會是怎樣情形,可是她們知道決計不能問;他也許會自動談一點出來,在這個問題上透露一點消息,這問題是眼前她們生活中最最迫切的問題,可是由於必得保持緘默的緣故,簡直使她們比受刑罰還要難受;而且現在連悌摩西也知道了,這對於悌摩西的健康影響很壞,簡直可怕。還有瓊,她怎麼辦呢?這也是一件頂令人興奮,但是同樣不能碰的問題啊!

她們永遠忘記不了老喬里恩那一次的拜訪,自從那次之後,他一次也沒有來看望過她們;她們永遠忘記不了那次拜訪給所有在座的人那種不約而同的感覺,就是福爾賽家已經今非昔比——福爾賽家已經開始分裂了。

可是索米斯一點不幫忙,他蹺著大腿坐著,談論著那些巴比松派 的畫家,這是他新發現的,這些人都要上來,他說:敢說在他們身上一定可以撈上一大筆錢;他注意到一個叫柯羅 的人兩張畫,真不壞;如果價錢不大的話,他一準買下——他認為有一天這些畫一定會賣上很大的價錢。

史木爾太太和海絲特姑太沒法子,只好對他的談話表示興趣,可是這樣被他支開去,實在不大甘心。

有意思——真有意思——而且索米斯真是聰明,她們有把握說,這些畫如果能夠賺錢的話,他一定不會比別人差;可是現在官司贏了,他現在有什麼打算呢;還是立刻離開倫敦,住到鄉下去,還是打算什麼別的?

索米斯回答說,他也不知道,他覺得不久總要搬家了。他站起來,吻了兩位姑母。

裘麗姑太一看到這個離開的表示,立刻臉上變了樣子,就象被一股可怕的勇氣侵襲上一樣;他臉上每一撮老肉都象是要從一個無形的拘謹的面具里逃出來似的。

她的中人以上身材現在整個直了起來,說道:「親愛的,這件事在我腦子裡好久了,如果別的人沒有跟你說過,我打定主意——」

海絲特姑太打斷她:「記著,裘麗,你自己做的事——」她透了口氣——「你自己負責!」

史木爾太太就象沒有聽見似的繼續說下去:「我覺得你應當知道,親愛的,就是馬坎德太太看見伊琳和波辛尼先生在里希蒙公園裡一起散步。」

海絲特姑太,本來已經站起來,重又倒進椅子里,把臉背開去。裘麗真是太——她——海絲特姑太還在房間里的時候,這種話就不應當說;她喘著氣,懷著期望,等待著索米斯怎樣回答。

他臉紅了,跟他平時一樣,紅得非常特別,總是集中在兩眼之間;他抬起手,就象是選擇了一個指頭一樣,細細咬著指甲;然後從緊閉的嘴唇中間慢吞吞地說出來:「馬坎德太太是個狐狸!」

他不等哪一個回答,就走出屋子。

他上悌摩西家去的時候,已經打定主意回到家裡時採取什麼步驟。

他預備上樓找到伊琳,跟她說:

「官司是打勝了,這事就算完結!我並不打算跟波辛尼過不去;看看能不能跟他之間談好一種付款辦法,我不逼他的。現在舊事都別提了!我們把這房子租出去,離開這個霧氣騰騰的倫敦罷。立刻就上羅賓山去。我——我從來沒有打算對你不好!來,拉拉手——以後——」也許她就會讓他吻她,過去的一切就會忘記了!當他從悌摩西家裡出來的時候,他的心理可不象剛才那樣簡單了。幾個月來悶在心裡的嫉妒和疑忌,現在冒出火焰來了。這類勾當非要斬草除根不可,他決不允許她污辱他的好名好姓!如果她不能愛他,或者不願意愛他——這是她的責任,也是他的權利——她總不應該和另外一個人開他的玩笑!他要責備她,威脅和她離婚!這一來,她就會檢點起來;她決不敢接受這個,可是——可是——如果她接受呢,怎麼辦?他踟躕起來;這一點他可沒有想到。

如果她接受,怎麼辦?如果她向他說了實情,怎麼辦?那樣的話,他又怎麼處?只得提出離婚!

離婚!這樣面對著面,兩個字簡直使他渾身都癱了,和以前所有指導他生活的原則都完全拍合不上。這裡的不妥協性把他嚇壞了;他覺得自己就象個船主,走到船舷邊,親手把他最寶貴的貨色扔到海里去。這種親手把自己的財產扔在水裡的行為在索米斯看來似乎不可思議;這會影響他的職業。他得把羅賓山的房子賣掉,而他在這房子上卻花了那麼多的錢,操了那麼多的心——而且還得賠本。還有她!她將不再屬於他了,連索米斯太太的名字都不用了!她將在他的生活中消失掉——他將永遠不能再看見她!

他坐在馬車裡,把整整一條街都走完了,可是腦子裡沒有想到別的,盡在想自己將永遠看不到她!

可是也許她並沒有什麼實情話要說呢,直到現在,很可能並沒有什麼實情。這樣把事情揎得這麼大,是不是太傻呢?這樣使自己說不定要把說的話收回來,是不是太傻呢?這個案子的結果會使波辛尼破產;一個破產的人是不顧一切的,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也許上海外去,破產的人總是到海外去的。沒有錢,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如果真是「他們」的話?還是等一下,看看苗頭再說。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僱人監視她。他的嫉妒心又使他痛苦起來(簡直象牙痛發作一樣);他幾乎要哭出來。可是他非得決定不可,在到家之前,決定一個對策。當馬車在門口停下時,他什麼也沒有決定下來。

他進門時,臉色蒼白,兩隻手濕濡濡的全是汗,心裡又怕碰見她,又渴想碰見她,全沒有想到自己應當說什麼,或者做什麼。

女僕貝兒生正在穿堂里;當他問他「太太哪裡去了」時,她告訴他福爾賽太太在將近中午的時候出去了,帶了一隻箱子和一隻手提包。

他從女僕手裡把自己皮大衣的袖子奪回來,就氣洶洶的問著她:

「什麼?」他大聲說;「你說的什麼?」忽然想起自己不應當叫女僕看見他這樣激動,就接下去說:「她留下什麼話呢?」這時他看見女僕驚異的眼光,心裡一嚇。

「福爾賽太太沒有留話,老爺。」

「沒有留話;很好,謝謝你,這就行了。我今天出去吃晚飯。」

女僕往樓下去了,剩下他一個人,仍舊穿著皮大衣,沒精打采地翻閱瓷碗里的名片;瓷碗就放在穿堂里放地毯的雕花橡木柜上面。

巴蘭姆先生太太席普第末斯·史木爾太太

拜因斯太太所羅門·桑握西先生

拜里斯勛爵夫人赫明·拜里斯小姐

維尼佛里德·拜里斯小姐愛拉·拜里斯小姐

這些他媽的是些什麼人?他好象把所有熟悉的事情都忘記了。那些話:「沒有留話——一隻箱子,一隻皮包」在他腦子裡忽隱忽現。他簡直信不了她沒有留話;雖則皮大衣還穿在身上,他兩級一跨上了樓,就象一個新婚的青年人回到家裡,趕到樓上妻子的房間去似的。

房內一切都非常整潔,收拾得井井有條。鋪著淡紫色的鴨絨綢被,放著她放睡衣的口袋,是她親自做的而且綉了花的;床腳下放著她的拖鞋,連被單靠床頭的地方都掀了開來,好象在等待她。

妝台上放著鑲銀的刷子和瓶子,是他送給她的禮物。看上去準是搞錯了。她帶走了什麼皮包呢?他走到撳鈴前面打算把貝兒生叫進來。可是臨時想起自己得裝作知道伊琳上哪兒去的,把一切都看得很自然,自己去揣摩這事的意義。

他鎖上門,想要動腦筋,可是覺得腦子直打轉;忽然眼淚在他眼眶裡汪了起來。

他匆匆脫下皮大衣,看看鏡子里的自己。

他的臉色太蒼白了,整個臉上都罩上一層灰色;他倒點水,使勁地洗起臉來。

她的鑲銀刷子微微聞得出她用來搽頭髮的香水味,被這香味一引,一股妒意又從他心裡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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