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 審判

在開庭的那一天早晨,索米斯——他的案子排在第二——又只好不和伊琳見面就出門了:這樣也好,因為他還拿不定主意要對她採取什麼態度。

通知上要他十點半到庭,以防第一件案子(一件違約案)垮掉;可是第一件案子並沒有垮掉,雙方都振振有辭;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在這類涉訟上名氣本來就大,這一次又給了他一個揚名的機會。和他對庭的是拉姆辯護士,另一位有名打違約官司的。這真是一場大鬥法。

一直快到中午休息的時間,庭上才宣布判決。所有的陪審員全部離開陪審席走掉,索米斯也出去找點吃的。他碰見詹姆士站在供應午餐的小酒櫃那兒,長長的迴廊象一片曠野,詹姆士就象曠野上的一隻提壺鳥,傴著身子在吃面前的一塊三明治和一杯雪利酒。父子兩個站在一起,對著下面的中心大廳出神——空蕩的大廳里不時看見一些戴假髮穿長袍的辯護士急匆匆地穿過去,偶爾看見一個老婦人或是一個穿破舊大衣的男子走過,帶著恐懼的神色朝上望,另外還有兩個人,看上去要比他們同一輩的人要勇敢些,坐在靠窗的空檔里在那裡爭論。他們的聲音和一股象廢井似的氣味從下面升上來,再加上迴廊上原有的氣息,就形成一種和英國司法界密切結合在一起的氣息,簡直就象一塊精鍊的乾酪發出的一樣。

沒有多久,詹姆士就向兒子開口了。

「你的案子幾時開審?我想緊接著就開了。這個波辛尼如果說些不中聽話,也不足為怪;我想他是實逼處此。官司打輸了,他就要破產呢。」

他把三明治咬了一大口,又呷上一大口酒。「你母親叫你和伊琳今天晚上去吃晚飯,」他說。

索米斯嘴邊露出一絲冷笑,把自己父親回看了一眼。一個人看見父子之間互視的眼光這樣淡漠而且鬼鬼祟祟,決不會領會到兩個人是那樣心心相映,這也是可以原諒的。清姆士把雪利酒一飲而盡。

「多少錢?」他問。

回到法庭上,索米斯立刻坐上他在前排的法定座位,就在自己的辯護士旁邊。他偷偷地斜睨了一眼,看看詹姆士坐下沒有,這一眼誰都沒有覺察到。

詹姆士兩手緊握傘柄,身子向後靠起,坐在辯護士後面那條長椅盡頭出神;坐在這裡,案子一完,他就可以立刻走出去。他認為波辛尼的行為無論從哪一方面說都是荒唐之極,可是他不願意和波辛尼撞見,覺得這樣會面很尷尬。

這座法庭恐怕是僅次於離婚庭的一個最受人歡迎的法律中心了;毀謗案、違約案以及其他商業訴訟案件都是在這裡解決。因此,後排坐了有不少和法律無關的人,樓上迴廊還可以看見一兩頂女帽。

詹姆士前面兩排的座位逐漸被戴假髮的辯護士坐滿了;那些人都坐在那裡用鉛筆記筆記、談心或者剔牙。可是不久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走了進來,綢袍的兩隻袖子象翅膀一樣呼呼地響,一張紅紅的、幹練的臉襯上兩撇棕色的短上須;詹姆士的興趣不久也就從那些司法界小人物移到這位皇家法律顧問身上來。詹姆士毫無保留地承認,這位大名鼎鼎的皇家法律顧問的派頭簡直是一個十足的盤問證人的能手。

原來詹姆士雖說有多年的律師業務經驗,他和華特布克以前偏偏沒有會過面,而且和司法界中下層的許多福爾賽之流一樣,他對一個盤問的能手非常景仰。看見華特布克以後,他兩頰上的那些憂愁的長皺紋稍稍鬆了下來,尤其是他現在看出只有代表索米斯的辯護士是穿綢袍的 。

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用肘部支著身體,剛轉過身去和他的幫辦律師談話,邊沁法官本人就出現了——一個瘦瘦的相當委瑣的人,身體微傴,雪白的假髮襯托出一張鬍鬚剃得精光的臉。華特布克和庭上其餘的人一樣站起來,一直等到法官就座方才坐下。詹姆士只是稍微抬一抬身子,他坐著已經很舒服,而且向來不把邊沁當做什麼了不起,過去在柏姆萊·湯姆家裡有兩次吃晚飯,都坐的和他只隔一個座位。柏姆萊·湯姆儘管那樣走運,可是一個膿包。他的第一張狀子就是詹姆士本人給他做的。他而且很興奮,因為他剛才發現波辛尼並沒有出庭。

「他這是什麼意思呢?」清姆士一直盤算著。

宣布開審了;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推開文件,抖一抖肩膀把綢袍套好,然後眼睛掃了一個半圓周把四下的人環顧一下,就象一個走上板球場的擊球手一樣,站起來向庭上講話了。

所有的事實,他說,都是沒有爭辯的餘地的,庭上只需要了解一下他的當事人和被告之間的來往信件就行了;被告是一個建築師,這些信件都是關於房屋內部裝修的。不過,他的私見認為這封信只能有一個顯明的解釋。他於是把羅賓山造房子的經過以及實際花掉的建築費用簡略地敘述一下——在他的口中這房子簡直被形容為一座王府——然後繼續說:

「我的當事人,索米斯·福爾賽先生是一位紳士,一個有產業的人;任何對他提出的要求,只要合法,他是決計不會拒絕的;可是在這座房屋的建築上,他已經受到他的建築師不少的累;正如庭上已經聽到的,他在房屋上已經花了將近一萬二千——一萬二千鎊,這筆數目比他原來的預計要超出許多,因此,為了正義起見——這一點我覺得非常重要——為了正義,並且為了維護其他人的利益起見,他覺得有必要提出這次控訴。被告提出的辯護理由是絲毫不值得考慮的,這一點要請庭上注意。」接著他把那封信讀了一遍。

他的當事人,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現在準備出庭作證,宣誓表示他從來沒有給予被告,也從來沒有想到給予被告以超出一萬二千零五十鎊一筆最大款項的許可權,這是他明白規定了的;為了不再浪費庭上時間起見,他現在就請福爾賽先生出庭作證。

索米斯接著走上審訊廂。他的整個外表都非常之鎮定。蒼白的臉上,鬍子剃得精光,眉心一條縫,嘴唇閉攏,神情傲慢得恰如其分;衣服整潔,可是並不顯眼,一隻手戴了手套,看上去很整齊,另一隻手沒有戴。回答陪審官發問時的聲音稍微低一點,可是十分清晰。在審訊之下,他提出的作證聽上去就象不想多說的派頭。

「他不是提到『全權作主』這個字眼嗎?」

「沒有。」

「這是什麼說法!」

他用的字眼是「根據這封信的條件『全權作主』。」

「他認為這是英國話嗎?」

「是英國話!」

「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這個意思!」

「他難道不認為這句話是自相矛盾嗎?」

「不矛盾。」

「他是一個愛爾蘭人吧?」

「不是。」

「他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嗎?」

「是的!」

「然而他堅決認為可以這樣說嗎?」

「可以。」

在這一串以及其他許多的訊問當中——問來問去總是回到那個「很微妙」的一點上來——詹姆士自始至終都坐在那裡,手放在耳朵邊用心聽著,眼睛緊盯著自己兒子。

他為他感到驕傲!他不由而然感覺到,在同樣的處境,他自己就忍不住要多回答幾句,可是他從心裡告訴自己這種不想多說的派頭正是最恰當沒有了。可是,當索米斯緩緩轉過身,神色不改地走下審訊廂時,他卻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現在輪到波辛尼的辯護士向法官申辯了;詹姆士加倍凝神起來;他在法庭里再三搜尋,看看波辛尼是不是在哪兒躲著。小姜克利開始時相當慌張;波辛尼沒有到庭使他的處境很是尷尬。因此他竭力把波辛尼不出庭這件事說得對於自己有利。

他非常之擔心——他說——他的當事人已經出了事情。他滿指望波辛尼先生出庭對質的;今天早上派人到他的事務所和他的家裡找他(他明知道事務所就是家,但是覺得還是不說為妙),可是哪兒也找不到;這個徵兆他認為非常不妙,因為他知道波辛尼先生急於要出庭對質的。不過,他的當事人並沒有委託他申請延期,既然沒有這種委託,他的職責就只有前來出庭。他有把握說,而且他的當事人,如果不是為了某些不幸的原因不能出庭,也會支持他的看法,就是象「全權作主」這種名詞是不能用什麼附加語加以限制、拘束或者取消的。不但如此,他還要進一步指出,從這封信里可以看出,不管福爾賽先生在供詞中怎樣說法,他對自己建築師指定的或者執行的工程,事實上從來沒有想到加以否認。肯定說,被告就沒有料到福爾賽先生會加以否認,如果料到的話,他就決計不會,如他在信上表示的,從事於這項工程。這是一項極其精細的工程,真是小心翼翼,慘淡經營,所以如此,全為了迎合和滿足福爾賽先生的苛求,因為他是個賞鑒家,同時又富有——一個有產業的人。他,姜克利自己,對這一點非常憤激,而且由於憤激,他的言詞可能過於偏激,就是這件控訴案是最最不合情理,最叫人意想不到,簡直是史無前例的。他為了職務關係,曾經親自去看過那所漂亮房子,如果庭上也有機會去親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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