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章 赴地獄之行

有一天夜裡,索米斯總算行使了丈夫的權力,而且做了一個男子漢應當做的事;第二天早上,他只好一個人吃早飯。

他點上煤氣燈吃著早飯,十一月下旬的濃霧就象一條大厚被把倫敦緊緊裹著,連方場上的樹木從餐室窗子里望出去都不大看得見了。

他安然吃著,可是有時候會突如其來有一種感覺,就象咽不下東西似的。昨天夜裡他做得對不對呢?這個女人是他法律上的而且是神聖結合的伴侶,她使他痛苦得太久了;現在他壓制不了自己的饑渴,粉碎了她的抵抗,這樣對不對呢?

真怪,她那張臉現在還留在他腦子裡;當時他看見她那副樣子,曾經想要拉她的手,藉此安慰她一下;在他腦子裡還留下她那可怕的吞聲啜泣,他從來沒有聽見有這樣的啜泣過,而且現在耳朵里彷彿還聽得見;還有,當時他憑著一支燭光站在那裡望著,然後不聲不響地溜掉,心裡愧悔交集,這種古怪而令人受不了的感覺,現在也還是留在心裡。

事情是做了,然而他對自己多少感到有點詫異。

兩天前,在維妮佛梨德家裡,他陪著馬坎德太太一起吃晚飯。她跟他說,一雙尖銳的淡綠眼睛直盯著他的臉望:「原來你太太是那位波辛尼先生的好朋友呢,是嗎?」

他不屑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是肚子里卻在盤算。

這句話在他心裡引起了強烈的妒忌;這種妒忌的天性具有一種特殊的反常心理,所以又轉變為更強烈的慾望。

沒有馬坎德太太這句話一激,也許他永遠不會做出昨天夜裡的那種事情來。全是那麼一激,再加上碰巧發現自己妻子的房門偏偏有這麼一次沒有鎖上,這才使他趁妻子睡熟的時候出其不意地。

一夜的酣睡把他的一切疑慮都解除了,可是早晨又給他帶了回來。有一點還可以告慰的是,沒有人會曉得——這種事情她是不會拿來跟人講的。

的確,等到他的日常事務生活的車輪——這種車輪最迫切需要的一種機油就是清醒而實際的頭腦——隨著閱讀信件而重又轉動起來的時候,這些噩夢似的疑慮就會在他腦後顯得並不那樣過分的重要了。這件事情實在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小說裡面的女人把這種事情說成很嚴重,可是按照那些思想正確的人,那些見識過世面的人,或者,就他記憶所及,那些在離婚法庭上時常受到法官嘉許的人的冷靜評判,他只不過是在竭力保持婚姻的神聖,防止她放棄自己的職責,而且,如果她仍舊繼續和波辛尼見面的話,防止她萬一——。對了,他並不懊悔。

現在和好的第一步既然已經做了,餘下的就會比較的——比較的——

他站起來走到窗口。他的心中還有餘悸。耳朵里那片吞聲的啜泣又來了,再趕也趕不走。

他穿上皮大衣,出門走進濃霧裡;他要上商業區,所以在史龍街車站搭地道車。

坐在滿是上商業區人的頭等車廂角落裡,那片吞聲的啜泣還縈繞在他腦子裡,所以他把《泰晤士報》嘩啦一聲打開,靠這種響亮的聲音把一切微弱的聲音淹沒掉,然後拿報紙做擋箭牌,從容不迫地看起新聞來。

他看到一位審判庭長在頭一天交給大陪審官一張比往常特別長的犯罪名單。他看到單子上有三起謀殺案,五起兇殺案,七起縱火案,和十一起之多的——這個數字多得驚人——強姦案,另外還有許多比較次要的犯罪,這些都要在下一次庭期中開審;他就這樣從一條新聞看到另一條新聞,始終用報紙端端正正擋著自己的臉。

然而,他一面看著報紙,一面腦子裡仍舊記得伊琳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和傷心的啜泣。

這一天事情很忙,除掉一般的律師事務之外,還包括上他的經紀人葛林—葛林寧股票號去了一趟,吩咐他們把自己的新煤業公司股票賣掉,說他疑心——並不是知道——這家公司的營業近來很獃滯(這個企業後來逐漸不振,最後以很少的一點錢賣給一個美國企業組合了);另外還在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的事務所里商議了很久,與會的有波爾特,年輕的法律顧問費斯克和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本人。

福爾賽控訴波辛尼一案明天可望開庭,由邊沁法官審判。

邊沁法官常識豐富,但是法律知識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大家認為問這件案子大約再找不到比他更適合的人了。他是個「強」法官。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對索米斯十分殷勤;他從本能上覺得,或者從耳朵里聽得來的更可靠的傳聞上,覺得他是一個有產業的人,同時把波爾特和費斯克絲毫不放在眼裡,簡直近於沒有禮貌。

他說這個問題大半要看審判時提出的供詞而定,這跟他已經書面表示過的意見完全吻合;另外,他講了幾句很中肯的話,勸索米斯在提供證據時不要過分小心。「直率一點,福爾賽先生,直率一點;」說完哈哈大笑,接著閉攏嘴唇,在假髮堆向後面露出的一部分腦袋上搔搔,那樣子簡直象一個鄉下紳士,而他就愛人家把他看做這樣一個人。在違約案件上,人都公認他差不多是頭塊牌子。

索米斯仍舊坐地道車回家。

到了史龍街車站,霧來得更濃了。望去只是靜悄悄密層層的一片模糊,許多男人就在裡面摸出摸進;女人很少,都把手中的網袋緊按在胸口,用手絹堵著嘴;馬車淡淡的影子時隱時現,上面高高坐著車夫,就象長的一個怪瘤,在怪瘤的四周是一圈隱約的燈光,彷彿還沒有能射到人行道上就被水氣淹沒了;從這些馬車裡面放出來的居民就象兔子一樣各自鑽進自己的巢穴。

這些幢幢的人影都各自裹在自己一小塊霧幔里,各不管各。在這座大兔園裡,每一隻兔子都只管自己鑽進地道去,尤其是那些穿了較貴重的皮大衣的兔子,在下霧的日子都對馬車有點戒心。

可是,有一個人影子,在離索米斯不遠的地方,卻站在車站門口。

大約是什麼「海盜」或者情人,每一個福爾賽見到都這樣想:「可憐的傢伙!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呢!」他們仁慈的心腸為這個在霧中等待著、焦急著的可憐情人動了一下;但仍舊匆匆走過,都覺得自己已經夠苦了,更沒有多餘的時間或者金錢拿來花在別人身上。

只有一個警察在慢吞吞地巡邏,不時打量一下那個等待的人;那人歪戴著帽子,帽沿遮著半邊凍紅的臉瘦得厲害,有時候悄悄拿手抹一抹臉,這樣來消除心頭的焦急,或者重申繼續等待下去的決心。這個情人(如果真是情人的話)對於警察的打量神色不動,原因是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套,否則便是心裡萬分焦急,沒有心思顧到別的。這個人是經過磨練來的,長時間的等待、焦灼的心情、大霧、寒冷,這些他都習慣不以為意,只要他的情婦終於到來就成。愚蠢的情人啊!霧季很長呢,一直要到春天;還有雨雪,哪兒都不好過;你帶她出來,心裡七上八下的;你叫她耽在家裡,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

「活該;他應當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妥貼些!」

任何一個體面的福爾賽都會這樣說。然而,如果這位比較正常的人事前傾聽一下這個站在濃霧和寒冷中等待的情人的心裡話,他又會說:「是啊,可憐的混蛋!他的心情不好呢!」

索米斯上了馬車,放下玻璃窗,沿著史龍街緩緩走著,再沿著布羅姆頓路緩緩走著,這樣到了家。到家的時候是五點鐘。

他妻子不在家;一刻鐘前出去的。在這樣一個夜晚出去,外面這樣大的霧,是什麼意思?

他在餐室內爐火旁邊坐下,門開著,心緒極端不寧,勉強在看著晚報。象他這樣的煩惱,一本書是管不了用的,只有當天的報紙還可以麻醉一下。他從報上記載的那些經常性的事件上獲得一些安慰:「女演員自殺」——「某政界要人病勢嚴重」(就是那個一直疾病纏綿的)——「軍官離婚案」——「煤礦起火事件」——這些他全看了,心裡覺得寬慰了一點——開這張藥方的原是最偉大的醫生——就是我們自己的好惡。

快到七點鐘時他才聽見她進來。

剛才看見她莫明其妙地冒了霧出去使他感到十分焦灼;在這種緊張的心情下,昨天夜裡的事件早已顯得不重要了。可是現在伊琳回家來,她那派傷心的啜泣重又使他想起;他有點怕和她碰面。

她已經走上樓梯;灰皮大衣拖到膝蓋,高高的皮領子幾乎把臉部全遮起來,臉上戴了一條厚厚的面紗。

她也沒有掉頭望他,也沒有說話。便是一個幽魂或者陌生者走過時也不會這樣闃靜無聲。

貝兒生進來鋪檯子,告訴他太太不下來吃晚飯了;在她房裡吃湯呢。索米斯這一次竟然沒有「換衣服」;這在他有生以來恐怕是破題兒第一遭穿著臟袖子坐下來吃晚飯,而且連覺都不覺得,有好半天都在一面喝酒,一面獃獃出神。他命貝兒生在他放畫的房間里升上一個火,過了一會,就親自上樓去。

他把煤氣燈捻亮,深深嘆了一口氣,就好象置身在房間四周這些寶物中間使他終於獲得了心情平靜似的。這些寶物全都一堆堆背朝著他;他徑自走到裡面最名貴的一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