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植物園中的幽會

小喬里恩的境遇並不象一個福爾賽家人那樣寬裕;水彩畫家總要到鄉下去走走,尋幽訪勝,不這樣走動一下,就不能下筆;可是這筆錢他卻出不起。

事實上,他時常弄得沒有辦法時,只好攜著畫盒子上植物園去;在植物園裡,一張小凳子放在智利松的樹蔭下面,或者橡膠樹背風的一面,他常會畫上大半天。

一位新近看過他作品的畫家曾經發表過下列的意見:

「你的畫也可以說是很好;有幾張的色調確乎表現出對自然的感受。可是,你看,這些畫的題材太分散了;決不會引起人家的注意的。比如說,如果你選擇一個固定的題材,象『倫敦夜景』,或者『水晶宮 的春天』之類,一連畫上許多幅,人家一看就會知道這些畫是怎麼一回事。這一點非常重要,也不是幾句話說得完的。所有在藝術上享盛名的,象克倫姆·斯東或者白里德,他們之所以享名都是靠避免那些人家不熟悉的題材;都是把自己作品限制在一個同樣狹窄的範圍里,讓人家一望而知是他要買的畫家。這是誰都看得出的,因為一個收藏家買一張畫,總不願意人把鼻子湊在畫布上半天才看出是哪個畫的;他要人家一看就能夠說出,『一張福爾賽的精品啊!』拿你來說,小心選擇一個人家能夠當時就能看上的題材就更加重要,因為你並沒有什麼特殊獨創的風格。」

小喬里恩站在那架小鋼琴旁邊聽著,微帶笑容;鋼琴上面一隻花瓶插了些干玫瑰葉子——這是園子里唯一的出產——放在褪了色的花緞上。

他的妻子瘦削的臉上正在怒容滿面望著這位說話的人;小喬里恩轉身向妻子說:

「你懂得吧,親愛的?」

「我不懂得,」她用她若斷若續的聲音說,裡面還夾著一點外國口音;「你有你的獨創風格。」

那位批評家望望她,謙遜地一笑,就沒有再說什麼。他跟別人一樣,知道他們過去有一段恩愛史。

這番話對於小喬里恩的影響倒是很深;這種說法和他原來相信的一切都相反,和一切他認為是好的繪畫理論都相反,可是有種古怪的內在傾向推動著他違反自己的意志,要他把這些話利用一下。

由於這個緣故,所以有一天早上小喬里恩忽然起了念頭,想要畫一批倫敦景色的水彩畫。這個念頭因何而起連他自己也弄不懂;一直到第二年他把這批水彩畫畫完,而且賣了一筆好價錢之後,某一天碰到他丟開個人得失而隨意涉想的時候,這才被他想起那位藝術批評家的話來,並且從自己的藝術造詣中又一次證明了自己是個福爾賽。

他決定先從植物園開始,因為他在這裡已經畫過不少的畫了;他選中那個小人造池的地點,池上這時正飄滿象秋雨一樣紛紛落下的紅葉和黃葉;原來那些園丁雖則想把葉子掃掉,可是他們的掃帚卻勾不著。園內其他的部分都掃得相當乾淨,天天早上掃;大自然下的那些落葉全被他們掃了起來,掃成一堆堆,點上火徐徐燒著,升起芬芳而辛辣的煙氣;春天是布谷鳥的叫喚,夏天是菩提花的香氣,而秋天真正的徵兆便是這些煙了。園丁們的清潔習慣容不了草地上那片金黃色、綠色、紅褐色織成的圖案。那些碎石子路必須是潔凈無瑕,井井有條,既不反映生命的真相,也不顯示自然界那種緩慢而美麗的衰謝;然而把王冠踏在腳下,在大地上星星點點鋪上沒落的繁華,這底下,經過季節的變遷,再從這些裡面湧現出撩亂春光的,也就是這種衰謝啊!

因此每一片葉子,從它振翅和樹枝道別,緩緩翻飛落下時,就已經被園丁盯上了。

可是在小池子上面,那些葉子卻安靜地浮著,用它們的各種色彩歌頌著上蒼,同時日光在上面盤桓不去。

小喬里恩尋到它們時就是這樣。

在十月中旬的一個早上,他來到園中,發現離他畫架二十步光景的長椅上有人坐著,使他心裡很不舒服,因為他作畫時最怕被人看見。椅子上坐的是一位穿絲絨外褂的女子,眼睛盯在地上。可是在他們中間隔著有一叢正在開花的月桂樹,所以小喬里恩就用月桂樹做掩蔽,著手裝置畫架。

他從容不迫地裝著;正象一切真正的藝術家那樣,任何事物只要可以耽擱一下自己工作的,你都要注意一下;他發覺自己在偷眼瞧那位不識面的女子。

跟他父親從前一樣,他很能欣賞一張好看的臉。這張臉長得很美呢!他瞧見一個圓圓的下巴裹在乳白色的褶領里,一張嬌嫩的臉,深褐色的大眼睛,溫柔的嘴唇,一頂黑寬邊女帽罩著頭髮;身子輕靠在椅背上,蹺著腿;裙子下面露出一隻漆皮鞋的鞋尖。在這個女子身上的確有種說不出來的嬌媚的地方。可是最引小喬里恩注目的還是她臉上的表情,使他聯想起自己的妻子來。望上去好象這張臉的主人受到什麼巨大的壓力,自己抵禦不了似的。這使他看了很不好受,心裡隱隱引起一陣傾慕和騎士的熱腸。她是誰?她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呢?

兩個年輕男子,就是我們在攝政公園常看見的那種特別的魯莽而兼靦覥的類型,上園子里來打草地網球;小喬里恩望見他們帶著羨慕的眼光偷眼瞧她,心裡很不以為然。一個戀戀不捨的園丁耽在那裡就一叢潘巴草做些不必要的活計;他也藉此來張一眼。一位老先生,從他的帽子看上去大約是園藝學教授,走這裡經過三次,悄悄地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了好久,嘴角帶著異樣的表情。

對所有這些人,小喬里恩都暗暗感到生氣。這些人她一個都不望,然而小喬里恩敢保凡是有人走這裡經過,都會這樣悄悄望她。

有種女人可以使男人看了著魔,她的一顰一笑都給予男人一種快感,然而這個女子長的卻不是那樣一張臉;她也沒有英國那些福爾賽始祖極端珍視的「妖冶」;也不是那種通常在巧克力糖盒子上見到的美人,按說這一種也不差;她也不是那種熱情之中寓有聖潔,或者聖潔之中寓有熱情的臉,這是室內裝飾畫和近代詩歌中所特有的;另外還有一類臉,常被戲劇家用來創造那種有趣的然而神經衰弱的,在最後一幕自殺的女性類型,可是她這張臉看上去也不大象。

就臉模子和膚色來說,就那種迷人的溫柔和順,艷麗然而絕俗的派頭來說,這個女子的臉都使他想起提香那張「聖潔之愛」來,他有一張複製品就掛在餐室的碗櫥上面。而旦她引人的地方好象就在這種溫柔和順上面,給人以一種感覺,好象只要一施壓力她就可以屈服似的。

她在等什麼呢,等哪一個呢,這樣默默無言坐著;樹上不時東一處西一處落下一片葉子,畫眉鳥一個挨一個在草地上昂然走著,身上閃爍著秋霜。

後來她一張嬌媚的臉變得著急起來,小喬里恩四面環顧一下,看見波辛尼穿過草地大步走來,在他心裡引起幾乎象是情人的妒意。他懷著好奇心留神看兩個人會面,會面時眼中的神情,和握手握得那樣久。兩個人靠在一起坐下,儘管表面上竭力做得莊重,但是身子卻緊緊挨著。他聽見兩人嘰嘰咕咕講得很快;可是聽不出他們講些什麼。

他自己是過來人!這種半公開的約會,等的時間那樣長,會面的幾分鐘又不能盡情歡暢;這在違反禮教的愛人中間常感到的刑罰一樣的焦急和佇盼;這些滋味他都嘗到過。

可是一個人只要把這兩張臉看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絕不是那種使時新男女如痴如狂的暫時事件;絕不是那種突如其來的食慾,一醒來時狼吞虎咽,六個星期不到就重又吃飽睡覺了。這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他自己過去碰到過的!這裡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波辛尼在那裡央求,她坐著看草地,神氣是那樣安靜、那樣溫柔和順,然而絕對打動不了。

這樣一個娟娟弱質,這樣一個絕不會為她自己採取任何行動的女子!象波辛尼這樣的男子能不能把她帶走呢?她已經把整個的心交給他,而且會為他死,但是可能絕對不會跟他私奔!

小喬里恩好象能聽得見她說:「可是,心肝,這要毀掉你的一切的!」因為他自己就親切體驗到,每一個這樣女子的內心深處都懷有那種椎心的恐懼,深怕自己成為自己所愛的人的累贅。

他不再窺望他們了;可是他們溫柔而急劇的談話傳進他耳朵里來,同時傳進他耳朵里的還有一隻鳥兒期期艾艾的歌唱,象在竭力回憶它春天唱的調子:歡樂呢——還是悲劇呢?哪一個——哪一個?

兩個人的談話慢慢停下來;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

「這把索米斯置於何地呢?」小喬里恩想。「人家還當作她擔心欺騙自己丈夫是犯罪的行為!他們簡直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她是餓久了,在吃東西——在她這是報復!願上蒼保佑她——因為索米斯也要報復的。」

他聽見一陣綢衣服的簌簌聲,從月桂樹後面窺望出去,看見兩個人走了,暗地裡手攙著手。

老喬里恩在七月底就帶了自己孫女兒上瑞士去;這一次上瑞士(這是他們去的最後一次),瓊的健康和心情都大大的復原了。在各處旅館裡——旅館裡住的都是英國的福爾賽之流,原因是老喬里恩就是受不了「那班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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