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馬坎德太太的見證

當然,很多的人,包括當時正在初露頭角的「活體解剖激烈派」雜誌的編輯在內,都會認為索米斯沒有丈夫氣,應當把他妻子門上的鎖敲掉,把妻子痛打一頓,跟她仍舊快快活活過著結婚的生活。

目前人類的殘忍行為雖然不象過去那樣可恨地被仁慈的意味沖淡掉,可是國內一部分溫情主義的人盡可以放心,因為索米斯這類事情是全然不來的。原來在福爾賽家人中間,打罵的行為並不受歡迎;他們太小心謹慎了,而且,整個說來,心腸也太軟。拿索米斯來說,他的性格里總還帶有一般的自尊心,這點自尊心雖不足以使他真正做出什麼慷慨的事情,卻足以阻止他聽任自己做出極端卑鄙的事情,除非是在他極度氣憤之下。最大的理由是這個十足的福爾賽堅決不肯承認自己有什麼可笑的地方。他除掉把妻子老老實實打一頓外,別無辦法可想,因此他也就一聲不響容忍下來了。

從夏天起,一直到秋天,他照樣上他的事務所,理他的藏畫,並且請朋友到家裡來吃晚飯。

他暑天也沒有出門,因為伊琳不肯離開倫敦。羅賓山的房子雖則造好了,始終還是空著,沒有主兒。索米斯對「海盜」提出控訴,要求他賠償三百五十鎊的損失。

一家叫佛里克—艾布的律師事務所代表波辛尼提出辯護。他們一方面承認事實,但是對索米斯的通信提出異議;這封信如果去掉一些法律名詞的話,就等於這樣:那句「根據這封信的條件『全權作主』」完全是自相抵觸的。

也是機會湊巧——這種機會在法律界那些掌握機要的人士中雖則難得碰到,但也不是不可能的——有不少關於這項對策的消息傳到索米斯耳朵里來。原來他的事務所里那位同夥勃斯達有一次往法院訟費檢察官華米斯萊家中赴宴,碰巧就坐在普通法院的年青辯護士 姜克利的旁邊。凡是法律界聚會,碰到婦女不在座時,總逼得要談些所謂「本行」;就因為這個緣故,那位年輕有為的姜克利辯護士就跟他的鄰座提出一個不涉及他個人利害的難題來;這位鄰座的姓名他並不知道,因為勃斯達一直都是在幕後活動,外面很少人曉得他的名字。

姜克利說他碰到一件案子,裡面有一點「很微妙」。接著他就把索米斯這件案子里的難題講給他聽,同時小心保持著一切職業上應守的秘密。他說他跟人家談過,那些人都認為「很微妙」。不幸的是,引起爭執的數目很小,「不過對於他的當事人來說卻他媽的關係很大」——華米斯萊家裡的香檳酒雖則不好,可是很多——他擔心法官可能會敷衍了事。他打算大大的干一下——這一點很微妙。他的鄰座怎麼一個看法?勃斯達為人本來極端深沉,所以什麼話都沒有說。可是事後他把這事告訴了索米斯,有點近於惡意開玩笑,原來他這人雖則不大說話,一個普通人的愛惡還是有的;最後他還說出自己的意見,認為這一點的確「很微妙」。

我們這位福爾賽根據原來的決定,已經把這件案子委託喬布林一波爾特律師事務所辦理了;委託之後,立刻就懊悔沒有親自辦理這件事。當他收到波辛尼方面送來的辯護書副本之後,他就上這家律師事務所來。

這時喬布林律師已經故世了好幾年,經手這件案子的是波爾特;波爾特告訴索米斯,在他看來,這一點相當微妙;他很想請教一下專家的意見。

索米斯叫他去請教一位能手,兩個人就去找到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認為他是數一數二的;華特布克把文件留在手裡六個星期,然後寫了下面的意見:

「在我看來,這封信的真正解釋跟雙方的原來動機有很大關係,要看審判時雙方的口供才能決定。我認為應當設法從建築師這方面弄到一點材料,表示他承認自己知道用錢不能超出一萬二千零五十鎊。至於要我研究的那一句『根據這封信的條件「全權作主」』的話,這一點很微妙;不過我覺得大體說來『波瓦盧控訴白拉斯地德水泥公司』一案的判例是可以援用的。」

他們就根據這個意見著手起來,向對方提出些質詢書,但是可恨的是佛里克—艾布的回信非常之高明,信里什麼都沒有承認,而且也不損害到自己的權益。

索米斯到十月一號才看到華特布克的意見書,就在餐室里等候用晚飯的時候。這使他心緒很是不寧;倒不完全是因為看見「波瓦盧控訴白拉斯地德水泥公司」案件的判例可以援用的緣故,而是因為這一點最近由他自己看來也顯得微妙了;這裡有一種非常可喜的引起爭執的地方,正合法律界的口胃,好藉此大顯身手。他自己如此看法,現在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也是如此看法,一個人怎麼會不著急呢?

他坐著盤算著這件事,瞠著眼睛望著空壁爐的爐欄;原來時間雖則已經是秋天,今年的天氣卻始終晴和,就好象仍舊是八月下旬似的。急的滋味真不好受;他恨不得一腳踩斷波辛尼的脖子才痛快。

自從羅賓山那天下午之後,他就沒有見過波辛尼;雖說如此,他始終覺得波辛尼就在他的眼前——那張瘦削的臉上的兩個高顴骨和一雙熱情的眼睛,他腦子裡一直記得。可以說他始終沒有擺脫掉那天夜裡天亮時聽見孔雀叫的感覺,覺得波辛尼常在這房子左近窺伺,這並不是過甚其辭。每到天晚時,他看見有什麼人在門口走過,那個身形都象是「海盜」——喬治給他起的這個綽號真是再確切沒有了。

伊琳仍舊跟波辛尼會面,這一點他是肯定的;至於在哪裡會面,或者怎樣一個會面法,他不知道,也不想問;他私心裡隱隱有一種顧忌,覺得事情知道多了反而不好辦。這些時,好象一切都是地下活動。

有時候他問起妻子上哪兒去的——這句話是所有的福爾賽都免不了要問的,因此他也照樣不放過——她的樣子顯得很古怪。她那種鎮靜的派頭真是了不起,可是偶然間在她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具上——儘管一直在他眼中是那樣莫測高深——也會隱隱看出一種他一向不大看到的神情來。

她有時連午飯也出去吃;當他問起貝兒生,太太是不是在家裡吃午飯時,貝兒生的回答時常是:「沒有吃,老爺。」

他極端不贊成她一個人在外面閒蕩,而且跟她當面說過。可是她並不理會。她不聽他勸告的那種若無其事的派頭有些地方使他又駭又氣,然而又不禁好笑。的確,她好象心裡在自鳴得意,認為把他壓下去了。他站起來,把皇家法律顧問華特布克的意見書放下不看,上樓進了她的卧室,原來她白天並不鎖門——他看出她總算識得體面,不讓傭人瞧見笑話。她正在刷頭髮,這時轉過身來向著他,兇狠得有點莫名其妙。

「你有什麼事情?」她說。「請你離開我的房間!」

他答:「我要知道我們兩個中間這種情形還要繼續多久?我已經容忍了好久,再不能忍下去了。」

「你能不能離開我的房間?」

「你能不能把我當作你的丈夫?」

「不能。」

「那麼,我就要逼你非叫你把我當作你丈夫不可。」

「來嗎!」

他眼睛睜得多大的,對她回答得這樣鎮定,甚為駭異。她嘴唇閉成一條線;一大堆蓬鬆的頭髮覆著裸露的肩頭,異樣地金光燦爛,越發襯托出那雙深褐的眼睛——眼睛裡面燃燒著畏懼、仇恨、鄙視和那種他習見的異樣的勝利感。

「現在,你可以不可以離開我的房間?」

他轉身悻悻地走了出去。

他明知道自己不打算逼她,而且看出她也知道——知道他有所忌憚。

他有個習慣,經常跟她談一天里做些什麼事情:有些什麼當事人上事務所來找他;怎樣替巴克斯辦妥一件房產押款的;那件多年不決的佛里爾對福爾賽的訟案最近的情形!這件案子的起因全由於他的叔祖尼古拉把自己的財產處置得過於慎重了,慎重得入了魔。把財產捆得牢牢的,誰也得不到手,這件案子看上去將要永遠成為幾個律師的衣食飯碗,直到世界末日為止。

他還談自己上喬布生行看過,談在倍爾買爾大街達萊倫父子畫廊里看見一張布齊爾的畫,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就被人買去了。

他對布齊爾、華托和這一派的所有畫家都很看得上。他有個習慣,經常拿這些事情跟她談,甚至現在還照常跟她談,在吃晚飯的時候一談就談上半天,好象這樣滔滔不絕談著時,他可以不感到內心的痛苦似的。

時常,碰到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她跟他道晚安時,他總企圖吻她一下。也許他暗懷一種希企,能夠哪天晚上她會讓他吻她;或者僅僅由於他覺得做丈夫的應當吻一下自己的妻子。就算她恨他,這個古禮無論如何總不應忽略,那樣就是自己理虧了。

而且她為什麼要恨他呢?便是到現在他還是信不了。被人家恨的滋味真是說不上來——這種情緒太偏激了;然而他也恨波辛尼,那個「海盜」,那個窺伺的流浪漢,那個夜遊神。在索米斯的心目中,他好象永遠潛匿在哪裡等著——永遠在遊盪。啊,可是他一定過得很潦倒呢!那個年青的建築師伯吉特曾經看見他從一家三等飯館裡出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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