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三章 房子裝修完成

「一客充甲魚清湯 ,一客牛尾湯,兩杯波得酒 。」

詹姆士跟自己兒子正在佛蘭奇飯店的樓上餐廳里坐下來同用午飯;在這兒一個福爾賽總算還可吃到很實惠的英國菜。

在所有的飯館子里,詹姆士最喜歡上這兒來;這地方的特點是不耍花樣,菜燒得夠味道,而且吃得飽;近年來由於逼著要學時髦,同時生活的習慣和自己日益增加的收入要配得上的緣故,口味多少變得有點刁了,可是事務所里比較清閑的時候,他仍舊酷愛吃一下早年吃的那些味道濃的肉盆子。這裡侍應生是穿白圍裙的頭髮長長的英國侍役;地板上鋪的木屑,牆上比視線稍微高出的地方掛有三面金邊的圓鏡子。原先這裡還有些小房間,你可以在裡面吃你的煎羊肉,頭等的排骨肉,外加山芋泥,吃的時候可以不被鄰座看見,象一個上流人士那樣;可是新近這些小房間也取消了。

詹姆士把食巾的上角塞在背心的第三顆紐扣後面,這個習慣由於住在西區的緣故,他已經不得已在多年前就放棄了。他覺得這盆湯自己非好好享受一下不可——為了清理一個老朋友的地產,他整整忙了一個上午。

他把嘴裡塞滿了自製的麵包,麵包帶點酸,立刻說道:「你怎樣上羅賓山去?帶伊琳去嗎?你還是帶她去好。我覺得有不少事情需要好好看過。」

索米斯眼睛也不抬,就答:「她不肯去。」

「不肯去?這是什麼意思?這個房子她住不住呢?」

索米斯沒有回答。

「我真不懂得現在的女子究竟是怎麼回事,」詹姆士咕嚕著;「我跟女人從來就沒有鬧過什麼彆扭。她太沒有約束了。太嬌慣——」

索米斯眼睛抬了起來:「我不願意人說她的壞話,」他出其不意地說。

兩人之間現在只有詹姆士喝湯的聲音聽得見了。

侍役送上兩杯波得酒來,可是索米斯止著他。

「波得酒不是這種吃法,」他說;「把這個拿開,把瓶子拿來。」

詹姆士喝湯正喝得出神,這時如夢方醒,象他習慣的那樣把周圍的實況迅速地打量一下。

「你母親病了,」他說;「你可以坐家裡馬車下去。我想伊琳這樣出城跑一趟一定喜歡。那個小波辛尼想來也會在那邊,領你看房子,是不是?」

索米斯點點頭。

「我很想親自下去看看他裝修得怎麼樣,」他接下去說。「我坐了馬車來接你們兩個罷。」

「我預備坐火車去,」索米斯回答。「你如果願意坐馬車下去看看,伊琳也許跟你去,我可說不準。」

他招呼侍役把賬單拿來,詹姆士把賬付掉。

兩人走到聖保羅教堂那兒分手,索米斯由另一條路上車站,詹姆士乘公共馬車上西城去。

他找到賣票員旁邊角落上一個座位坐下,伸出一雙長腿擋得乘客很不容易通過;哪一個經過他面前的都被他惡狠狠盯上一眼,就好象這些人沒來由要佔用他的空氣似的。

他本來打算今天下午找個機會和伊琳談談。在時候上的一句話要省卻以後的無數唇舌。現在她既然要住到鄉下去了,她正好趁此改過自新!索米斯,他看得出來,對她的那一套已經忍無可忍了!

至於他說的她的「那一套」究竟指什麼,他腦子裡也沒有想到;這話的含義很廣,很含糊,正配一個福爾賽的胃口。而且,詹姆士一頓午飯之後,比平日的勇氣更加來得大了。

到了家,他就叫人把馬車駕好,特別關照小馬夫也要隨著去。他要對她好,給她一切的機會。

六十二號的門開了時,他能清楚聽見她唱著歌,立刻就把來意說明,以防萬一不放他進門。

是的,索米斯太太在家,可是女僕不知道她見不見客。

可是詹姆士雖則是那樣個高個子,而且神情恍惚,動作卻向來敏捷,所以往往使人看得詫異之至;他不等待女僕去問清楚,三腳兩步就走進客廳。他看見伊琳坐在鋼琴面前,兩隻手停留在鍵子上,顯然在傾聽穿堂里的談話。她招呼他一下,臉上並沒有笑。

「你婆婆病了,」他開始說,指望一上來爭得她的同情。「我把馬車預備好了。你做做好事,把帽子戴上,跟我出去兜一下。對你有好處!」

伊琳把他望了望,象要拒絕似的,可是彷彿又改變了主意,上了樓,戴了帽子下來。

「你帶我上哪兒去呢?」她問。

「我們就上羅賓山去,」詹姆士說,把話說得非常之快;「這兩匹馬須要溜一下,我也想看看他們在那邊做得怎樣。」

伊琳猶豫了一下,可是仍舊改變了主意,出門去上馬車,詹姆士緊緊地簇擁著她,防止被她溜掉。

一直到路程走了一半時,他才開口:「索米斯很喜歡你——他不願意人家對你有任何議論;為什麼你不能對他親熱一點呢?」

伊琳臉紅了,低聲說:「我不能硬裝出來。」

詹姆士嚴厲地望她一眼;他覺得現在伊琳既已坐上自己的馬車,又是自己的馬,自己的傭人,老實說她就跳不出他的手掌。她既沒法不理會他,也沒法把事情鬧開。

「我不懂得你是什麼心思,」他說。「他是個很好的丈夫!」

伊琳回答的聲音很低很低,在馬車轆轆行駛聲中,幾乎不大聽得出來。他只聽出一句話:「你沒有嫁給他!」

「跟這個怎麼說得上?你想什麼他就給你什麼。你要上哪兒他就帶你上哪兒,現在又替你在鄉下蓋這所房子。如果你有什麼妝奩的話,那還可說。」

「是沒有。」

詹姆士又望望她;他弄不懂她臉上的那種表情;那樣子簡直象要哭出來似的,然而——

「我敢說,」他趕快又說,「我們全都竭力想待你好。」

伊琳的嘴唇顫動了一下;詹姆士看見她頰上流下一滴眼淚來,弄得他不知所措。他覺得自己的喉嚨里好象有塊東西堵著。

「我們都喜歡你,」他說,「只要你」——他本來打算說「學好,」

可是改口說——「只要你對待他更加象個妻子一點。」

伊琳沒有回答,詹姆士也就不再說話。她的沉默有點使他感覺不安;他只能說這種沉默與其表示抗拒,毋寧說對他所能說出的話表示默認。然而他仍舊覺得話還沒有說完;這一點連他自己都弄不懂。

可是,他沒法長久沉默下去。

「我想那個小波辛尼,」他說,「不久就要跟瓊結婚了吧?」

伊琳的臉色一變。「不知道,」她說:「你應當問瓊去。」

「她給你寫信嗎?」

「沒有。」

「怎麼會的呢?」詹姆士說。「我以為你跟她頂要好呢。」

伊琳轉身向著他。「你也應當問問她!」她說。

「好吧,」詹姆士慌忙說,被她的臉色嚇住了,「我真不懂為什麼我得到的都是答非所問,可是的確就是這樣。」

他坐著盤算自己受到的奚落,終於忍不住說道:「我是警告過你了。是你不肯回頭。索米斯他是不大說話,可是看得出他對這種事情未見得能容忍多久。那時候你只好怪自己,不好怪別人,而且,誰也不會同情你。」

伊琳低下頭微笑地鞠一鞠躬:「我很感謝你的盛意。」詹姆士弄得不知怎樣回答是好。

上午天氣晴熱,下午逐漸變得陰晦悶人;從南方升起一陣烏雲,那種黑裡帶黃的顏色暗示著要有雷雨,而且升得愈來愈高了。路旁樹上的枝條全都垂了下來,葉子動都不動。跑熱了的馬,身上發出一種輕微的膠粘的氣味,在重濁的空氣里久久不散;車夫和馬夫僵直著身體,在前面車廂里悄悄相互低語,連頭都不回一下。房子總算到了,詹姆士大大鬆了一口氣;這個女子,他一向認為十分溫柔和順的,現在坐在他身邊卻變得沉默寡言,而且莫測高深,使他感到駭然。

馬車駛到房子門口停下,兩人走進房子。

廳堂里很涼快,而且闃靜無聲,就象走進一座墳墓似的;詹姆士一個寒噤一直通過脊樑。他趕快掀開柱子間厚重的皮門帘,走進內院。他禁不住喝一聲彩。

院子里的布置和裝修的確十分雅緻。埋在地下是一座大理石的圓盆,盆里貯滿了清水,盆子四周種了許多高高的鳶尾草,圍成一圈,從這裡起一直到牆腳根都是暗玫瑰紅的磚地,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磚料。院子一面的牆裝了一座大白瓷磚的爐子,用紫皮帘子整個遮起來;這些皮帘子最使他讚賞不置。中間的天窗推開了,外面的暖空氣從天窗裡面一直透到屋子的中心來。

他站著,手抄在後面,頭在高削肩膀上面昂了起來,仔細察看那些柱子上面的花飾和樓上迴廊下面牙白色牆上那些盤繞的花紋。顯然的,這些都做得十分精細。完全配得上一個上流人士的住宅。他走到那些帘子面前,待發現這些帘子是怎樣一回事之後,就把來拉開,這樣帘子後面的畫廊就露了出來,畫廊的盡頭是一面大窗子,把整個的牆壁都佔滿了。黑橡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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