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章 里希蒙之夜

除掉瓊和索米斯之外,還有別的人親眼看見「那兩個」(尤菲米雅已經開始這樣叫他們了)從花房裡走出來;波辛尼臉上的那種神情也被別人看在眼裡了。

平時,自然的外表總是那樣恬靜閑適,可是有時候它蘊藏著的熱力也會突然暴露出來——春天怒照的陽光從紫雲中落在雪白的杏花上;雪覆的山峰,浴著月光,綴上一顆孤獨的星,聳入火熱的青穹;或者在落霞的光焰中,一棵老杉木陰森森地豎在那裡,象是守衛著某些熾熱的秘密;這些都是的。

也有些時候,在一家畫廊里,被一位午餐吃得也許比他同類更講究的福爾賽之流撞見一幅作品;這畫在不經心的旁觀者眼中只是「***提香——至精品」,偏會衝破了這位福爾賽先生的一切藩籬,使他象著了魔似地沉浸在一種狂悅之中。這張畫,他覺得,有種地方,嗯,真正算得上畫。一種不可推究的,不講理的東西找上了他;他企圖用一個凡事只求實際的人那種準確性來肯定這東西是什麼,可是這東西卻躲躲閃閃的,捉摸不到,就跟他中午逐漸消失的酒意一樣,剩下他一個人在生氣,覺得肝臟很不好受。他覺得自己剛才太揮霍了,簡直是浪費;真是碰見鬼了。這本目錄上面的三個米星號表明的什麼,他本來並不想看見。造化的神力,天哪,他頂好一點兒不懂得!這種東西他頂好根本不承認它的存在!一承認,你就會無法自拔?你付一個先令買張門票,接著又要付一個先令買節目單。

瓊看到的——以及其他福爾賽家人看到的——波辛尼臉上那種神情就象畫布上面有一個洞,後面一支蠟燭動著,突然從洞里閃射出來一樣——一點模糊的、搖晃不定的紅光,黯淡而迷人,一下子冒出火焰。它使旁觀的人恍悟到這裡面包含著危險的因素。有這麼一會兒,他們帶著喜悅,帶著興味望著,但隨即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望。

可是這卻解釋了瓊為什麼來得這樣晚,然而沒有跳舞就跑掉了,跟自己的未婚夫連手都不握就跑掉了。據說,她人不舒服,無怪如此。可是講到這裡,他們都懷著鬼胎相互望望。他們並不想使家醜外揚,不想惡意待人。哪個願意如此呢?對於族外的人,他們是一個字也不吐露,無形的戒律使他們全都保持著緘默。

隨後就聽見說,瓊跟老喬里恩上海邊去了。

老喬里恩帶瓊去白勞德司代爾,因為這地方近來很吃香;至於雅茅司,儘管有尼古拉捧場,它的聲譽已經日趨下降,而一個福爾賽家人上海邊去,如果呼吸不到一點在一個星期之內使他的性情變得乖戾的空氣的話,他花的錢就不值得。當初那個福爾賽始祖喝馬第拉酒的貴族習慣不幸也帶有這個動機,所以後代子孫當然也容易犯這個毛病。

瓊就這樣上海邊去了。族中人只好等著看事情進一步的變化;除此沒有別法。

可是「那兩個」究竟——究竟到了什麼程度呢?他們究竟打算鬧到什麼程度呢?他們難道當真要鬧下去嗎?肯定說,不會鬧出什麼事情來,因為兩個人都沒有錢。至多是調情調情,到了適當的時候就會完結,所有這類愛情都是這樣結束的。

索米斯的妹妹維妮佛梨德·達爾第卻嘲笑他們,認為根本沒有什麼事情,她住在格林街,因此染上了美菲亞區的風氣,對於已結婚的人應當如何如何有著更時髦的主張,比一般流行的,例如在拉布羅克林流行的主張時髦得多。那個「小女人」——伊琳其實比她還高,她這樣一直被喚作「小女人」十足地證明了一個福爾賽家人的高貴身份——那個「小女人」過得厭煩了。為什麼不能尋點開心呢?索米斯這人相當膩味;至於波辛尼先生,她始終認為他很「帥」——只有喬治那樣的小丑會趕著他叫「海盜」。

這句評語——說波辛尼「帥」——引得輿論嘩然。大家都不服。說波辛尼「還算漂亮」,這一點大家可以承認,可是以他那樣的高顴骨、賊眼睛、軟呢帽,要說夠得上「帥」的話,那恰恰證明維妮佛梨德又來她趕時髦的老一套,她總是那樣放蕩不羈。

那年夏天最時行放蕩不羈,這在歷史上是出名的;連大地都放蕩不羈起來——栗樹盛開,發散出濃郁的花香,在過去從沒見過;家家花園裡都開放著玫瑰;夜裡滿天的繁星,簡直擠都擠不下;太陽全身披掛,天天從早到晚在公園上面揮舞著它的銅盾,人們的行為也變得古怪了,在露天底下吃午飯,吃晚飯。出租馬車和私人馬車川流不息地通過明媚的泰晤士河上的橋,把成千成萬的中上層人士載往布西,載往裡希蒙,載往開游,載往漢普登行宮,去領略一下郊外風光;那種盛況據說簡直空前。差不多凡是夠得上馬車階級的人家,這一年都要出城走一趟,或者上布西去看馬栗花,或者上里希蒙公園在西班牙栗樹林里兜風;雖則灰塵很大,他們卻在自己揚起的雲霧中車聲轆轆一路馳來,一副時髦派頭,睜著大眼睛望著大片的鳳尾草長得老高,草里大馴鹿抬起它們分歧的鹿角,而這些鳳尾草還得要給秋天的情人們以從未有過的蔭蔽。不時,當那些栗樹花和鳳尾草纏綿的香氣飄得太靠近時,他們裡面的一個就會跟另一個說,「心肝!這味道多古怪啊!」

那一年的菩提花開得也是特別盛,幾乎開成蜜黃的顏色。在倫敦許多方場的角子上,太陽一下去,這些菩提花就發出一種香味,比蜜蜂採的蜜還要香——那些福爾賽和福爾賽之流,用完晚飯,在那些只有他們持有鑰匙的花園附近納涼時,聞到這種香味,就會在心裡引起一種不可言述的思慕。

就是這種思慕使他們滯留在那些隱約的花台中間,天色雖則逐漸暗了下來,也仍舊留連不舍;也就是這種香味使他們兜來兜去,兜去兜來,好象有情人等待著似的——等待最後的光線在綠蔭下消逝掉。

不知道是不是菩提花的香味在維妮佛梨德心裡喚起一種模糊的同情,還是受手足之情的驅使,使她想要親眼看一下,或者證明一下她那句「根本沒有什麼事情」的評語的正確;還是她僅僅由於抵制不了那一年夏天的誘惑,渴想上里希蒙跑一趟;總之,這位四個小達爾第(小蒲白里斯,伊摩根,毛第,班尼狄特)的母親給她嫂子寫了這樣一張便條:

親愛的伊琳:

聽說索米斯明天要上漢萊,在那邊過夜。我想如果約幾個人一同上里希蒙去玩,一定很有意思,你約波辛尼先生,我去找小佛列巴,好不好?

馬車,愛米麗會借給我們(她們稱呼母親的名字——這樣很「帥」)。我七點鐘來接你和你的年輕朋友。

維妮佛梨德·達爾第

六月三十日

蒙達古認為皇家飯店的晚飯很吃得。

蒙達古是達爾第第二個名字,也是大家比較熟悉的名字——他的第一個名字是摩西;達爾第恰恰就是這樣一個見多識廣的名流。

維妮佛梨德這樣仁慈的打算竟然無端碰到許多阻撓,老天真是太不應該了。首先小佛列巴回信說:

親愛的達爾第太太:

非常之對不起。簡直抽不出空。

奧古司特司·佛列巴。

這真是倒霉的事,可是已經來不及設法補救了。一個做母親的腦子動得真快,也真會應付,她立刻就想到自己的丈夫身上。她有決斷,也有度量;一個瘦長臉兒、淡黃頭髮、淡綠眼珠的人往往具有這種氣質。她少有弄得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可以說從來沒有過;便是弄得沒有辦法,也能夠轉敗為勝,她一向就是這樣。

達爾第的興緻也很高。那匹色鬼沒有跑贏蘭卡州銀杯賽。這匹名馬儘管是跑馬場的一位巨頭養的,在這次比賽中老老實實就沒有起腳,而那位巨頭早已暗地裡下了好幾千鎊的賭注,賭自己的馬失敗了。色鬼落選之後的四十八小時內,在達爾第的一生中真不是人受的。

他日夜害怕詹姆士要找上他。一想到索米斯他就忿恨,同時又夾有一線的希望。星期五晚上他喝得大醉,人實在吃不消了。可是到了星期六早上,他那做交易所的天性在他心裡又佔了上風。他借了幾百鎊的債,這在他是決計還不了的,就進了城,把幾百鎊錢全賭在鹽埠市障礙賽的那匹八音琴上。

他跟斯克勞敦少校在伊昔姆俱樂部吃午飯時說:這消息是那個小猶太孩子納生透露給他的。他什麼都不在乎。反正他——過不下去啦。這一著如果不成的話——那麼,他媽的,老頭子只好付賬!

一瓶波爾羅傑香檳被他一個人灌下去,使他對詹姆士又產生了新的鄙視。

果然得手了。八音琴以一頸之差勉強跑上——真是險極了。不過,照達爾第說來,這種玩意兒全靠有膽子。

上里希蒙去跑一趟倒也不錯。他願意做一次東道!他對伊琳一向就傾倒,很想跟她親近一下。

五點半鐘公園巷的傭人跑來說:福爾賽太太很抱歉,一匹馬患了咳嗽,大車子沒法來了!

這又是一記打擊,可是維妮佛梨德一點不喪氣,立刻派小蒲白里斯(這時不過七歲)跟隨著保姆上蒙特貝里爾方場去。

他們都雇兩人馬車去,七點三刻在皇家飯店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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