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悌摩西家裡一個下午

如果老喬里恩上馬車的時候說:「我一個字也不願意相信!」他就會更忠實地表達了他的心情。

一想到詹姆士和他的女眷看見自己跟兒子在一起,不但在他心裡喚起了那種失意時經常感到的憤懣,也喚起了弟兄之間天生的敵意;這種敵意雖則是在孩提時種下的根,有時卻會隨著生命的成長鑽得愈堅愈深,而且,儘管表面上不露出來,卻能在適當的季節使它的植物結出最毒辣的果子。

在這以前,六弟兄之間也不過僅僅是暗地裡我疑心你,你疑心我——其實也是自然的——深怕哪一個比哪一個闊,說不上什麼惡感;等到大家死日子快到的時候——什麼哪一個不如哪一個,一死還不完結——這種疑心就變本加厲,簡直成了好奇心;那位替他們經管財產的人偏偏守口如瓶,決不透露一點;這人相當的精明,跟尼古拉總是說不知道詹姆士有多少,跟詹姆士總是說不知道老喬里恩有多少,跟老喬里恩總是說不知道羅傑有多少,跟羅傑總是說不知道斯悅辛有多少,只有跟斯悅辛談起時,說尼古拉一定很有錢,真是氣人。悌摩西是唯一不算在裡面的人,因為他手裡全是穩紮穩打的公債。

可是現在,至少在兩個弟兄之間又產生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懷恨。從詹姆士那樣無禮地刺探他的私事起——照他老兄的說法——老喬里恩就咬定不相信關於波辛尼的這些傳聞。他的孫女兒受「這個傢伙」家裡的一個人欺負!他打定主意認為波辛尼是被人糟蹋。他背棄瓊一定另有原因。

瓊大約跟他吵了架,或者別的什麼;她的性子從來沒有這樣壞過。

可是,他要給悌摩西一點厲害嘗嘗,看他還繼續散布不散布流言!

他而且要說做就做,立刻上悌摩西家去,好好收拾他一場,免得再為這件事跑上第二趟。

他看見詹姆士的馬車橫在「巢廬」門前的人行道上。原來他們趕在他前面到了——肯定說,已經在呱啦呱啦講看見他的事情了!再過去,斯悅辛的灰色馬正跟詹姆士的兩匹棗騮馬交頭接耳,好象在竊竊私議他家的事情,同時兩家的馬夫也坐在上面竊竊私議著。

老喬里恩把帽子放在狹窄穿堂內的椅子上,過去波辛尼的帽子也就是放在這張椅子上被人誤認做貓兒的;他用一隻枯瘠的手在自己留了大白上須的臉上狠狠抹了一下,象是要抹掉臉上一切表情的痕迹,就走上樓梯。

他看見客廳前間坐滿了人。這間客廳便是在最理想的時候——沒有客人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時候——也是相當滿的,原來悌摩西和他兩個老姊遵照他們這一輩人的傳統,認為一間屋子除非「好好」陳設一下,就算不上「漂亮」。因此這屋子裡有十一張椅子,一張長沙發,三張桌子,兩口櫥,還有無數的小擺件和小玩意兒,和一架大鋼琴的半邊。這時候屋子裡坐著史木爾太太、海絲特姑太、斯悅辛、詹姆士、萊西爾、維妮佛梨德、尤菲米雅(她是又跑來還那本她在午飯時讀完的《愛情和止痛藥》的)、尤菲米雅的好朋友佛蘭茜絲(她是羅傑的女兒,是福爾賽家的音樂家,會作曲子),所以只有一張椅子沒有人坐——當然,還有兩張椅子是從來沒有人坐的 ——而那唯一可以插足的地方卻被那隻貓兒占著,所以被老喬里恩一腳踏個正著。

這些時,悌摩西家裡這樣多的客人倒是常有的事。這一家人全都對安姑太十分敬畏,沒有一個例外,現在她去世了,大家上「巢廬」都來得勤些,而且耽的時間也長些了。

斯悅辛是頭一個到的,獃獃坐在一張金背紅緞椅子上,那樣子比誰都要活得長久。他的確不愧波辛尼給他起的「胖子」稱號,身材又高又大,滿滿一頭白髮,一張剃光的刻板的胖臉,被這間陳設考究的屋子一襯,就更加顯得富於原始氣息。

他的談話,跟他近來許多談話一樣,一上來就轉到伊琳身上去,而且急切地向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表示他對於這項謠言的意見,因為他聽見這話已經傳開了。不會的——這是他的話——伊琳也許要跟人家調調情——一個漂亮女人總得縱情一下;可是他不相信會比這個更進一步。沒有一點可招物議的地方;她極其懂得事理,也極其知道她這樣地位和這樣門第的人應當怎樣行事!沒有——他本來想要說沒有「醜事」,可是這種想法太不堪了,所以他只揮一下手,那意思就是說——「算了罷!」

就算斯悅辛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是一種獨身漢的看法——然而,老實說來,這家人家有這麼多人混得這樣好,而且都有相當的地位,還不是因為是門第的緣故嗎?就算他過去在談起自己祖上的時候,曾經聽見人一時悲觀抑鬱起來用「小農」和「毫不足道」的字眼來形容,他果真相信嗎?

不!他私下裡總是抱另一種見解,而且苦苦地把來摟在懷裡;他認為在自己的世繫上總有什麼地方是顯耀的。

「一準是的,」他有一次跟小喬里恩說,那時候這孩子還沒有出事情。「你看看我們,全都混得很好!我們裡面一定有什麼高貴的血液。」

他從前很喜歡小喬里恩:這孩子上大學時交的一些同學都不錯,那個老渾蛋查理·費斯特爵士的幾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也變了個大壞蛋——他都認識;這孩子而且有一種氣派——他竟會跟那個外國女子私奔,真是太可惜了——而且是個家庭教師!他一定要私奔的話,為什麼不挑個象樣的女子,大家也有點面子!他現在算什麼呢!在勞愛輪船公司當一名保險員;他們說他還畫些畫——畫畫!他媽的!他很可以混到喬里恩·福爾賽從男爵那樣的地位,在國會裡當一名議員,在鄉下有一個莊子!

大戶人家有些人遲早總會受到某種衝動的驅使,上紋章局去打聽;斯悅辛也是由於這種驅使有一次跑到紋章局去;局裡的人告訴他,他跟那有名的福爾席肯定是同宗,而這個家族的族徽是「黑底紅線,右邊三顆帶鉤」;這樣說當然是希望他能採用。

可是斯悅辛並沒有採用;不過問清楚族徽上首的徽飾是一隻「原色雉雞」和一句箴言「賜福爾席」之後,他就把雉雞用在自己的馬車上和馬夫的紐扣上,在自備的信紙上印上雉雞和那句箴言。至於那個族徽他只是藏在肚子里,一半是因為自己並沒有付錢,把來畫在馬車上未免太招搖了,而他就恨招搖,一半也因為他跟國內任何講究實際的人一樣,對於自己不懂得的東西私心裡都不喜歡而且瞧不起——他覺得這個「黑底紅線,右邊三顆帶鉤」令人太難捉摸了,誰也會如此。

可是局子里人當時告訴他,只要他付費,他就有資格採用,這句話他永遠記得,而且使他更加肯定自己是個士紳。不知不覺之間,族中其他的人也採用這個雉雞起來,有幾個比較認真的還採用了那句箴言;可是老喬里恩不肯用那句箴言,說是胡鬧——在他看來,毫無一點意義。

這個徽飾究竟是起源於哪一個偉大的歷史事件,那些老一輩子的人也許心裡明白;可是碰到人追問起來時,他們卻慌慌張張說是斯悅辛不知怎樣找來的,撒謊誰都不肯,他們都有個感覺,好象只有法國人和俄國人才撒謊。

在小一輩中間,這件事情都諱莫如深,誰也不肯提;他們既不想傷長輩的心,也不想使自己顯得可笑;他們只是採用了這個徽飾。

「不,」斯悅辛說,「他有一次親眼看見過;肯定說,伊琳對待那個小『海盜』或者波辛尼——不管他叫什麼——的態度和伊琳對待他自己的態度絲毫沒有兩樣;事實上,他要說……」不幸這時候佛蘭茜絲和尤菲米雅走了進來,談話只好中止,因為這類事情當著年輕人是不宜於談論的。

不過斯悅辛雖則在自己剛講到要緊關頭時被人打斷,心裡微微感覺不快,不久又變得和氣起來。他相當喜歡佛蘭茜絲——族中人都叫她佛蘭茜。她很機伶,他們告訴他,說她靠自己那些曲子還賺了不少的花粉錢呢;他說這就是她聰明的地方。

他對自己對於女子採取一種開明態度相當得意,認為女子為什麼不可以畫點畫,或者作作曲子,甚至於寫本書,尤其是還能靠這上面賺點錢用用的話;完全可以——免得她們胡鬧。她們又不是跟男子一樣的!「小佛蘭茜,」人家通常都這樣帶玩帶笑地挖苦她,是一個重要人物;單單作為福爾賽家人藝術見解的一個常例看,她也是重要的。她其實並不「小」,個子相當的高,福爾賽家的深色頭髮,再加上灰色的眼睛,使她看上去頗具有所謂「凱爾特人的面孔」。她寫的歌曲都是這類的名目,象《喟然的嘆息》,或者《母親,在我死之前吻我罷,母親》,裡面的疊唱就象讚美詩似的:

在我死之前吻我罷,母親;

吻我罷——吻我罷,啊,母親!

吻啊!吻我罷——在——我——

在我死之前吻我罷,母——母——親!

歌詞都是她自己寫的,此外還寫些詩。高興的時候,她還寫些華爾滋舞曲,其中有一首叫《坎辛登旋舞》的在坎辛登區差不多到處都唱,裡面有一個地方的頓挫很好聽,是這樣子:

很別緻的。還有她那些《給小朋友之歌》,既有教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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