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索米斯和波辛尼之間的通信

詹姆士跟兒子絕不提起這次下去看房子的事;可是有一天早上,他上悌摩西家裡談事情時——關於衛生當局逼著他兄弟解決的排除污水計畫——他提起來了。

房子不壞,他說;看得出可以派很大的用場。那個傢伙有他的一套鬼聰明,可是房子完工以前到底要索米斯花多少錢,他就不敢說了。尤菲米雅·福爾賽碰巧也來了;她是過來借施考爾牧師最近出的一本小說《愛情和止痛藥》的,這本書現在正風行一時;所以這時她就插進來。

「昨天我在公司里看見伊琳;她跟波辛尼先生在食品部里談得很開心呢。」

她就講了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其實這件事給她的印象很深,而且很複雜。她上的是一家教會百貨公司;由於公司經營得法,只允許靠得住的人先付錢後送貨,這種商店對於福爾賽家的人是再合適不過了;那一天她匆匆忙忙上公司的綢緞部去,替她母親配一截緞料,她母親還在外面馬車裡等著。

她穿過食品部時,看見一個女子漂亮的後影很是觸目,也可以說很刺眼。苗條的身材,長得那麼勻稱,穿得那麼考究,立刻驚動了尤菲米雅天生的道德觀念;這種腰身,她與其說根據經驗,毋寧說靠自己的直覺知道,很少跟婦道發生關係的,肯定說她腦子裡就沒有過,因為她自己的背形就不大容易做得合身。

她的疑心幸而證實了。從藥品部來了一個年輕男子一把抓下自己帽子,上前招呼這位陌生後影的女子。

這時候她才看出她要對付的是誰;那女子無疑是索米斯太太,年輕男子是波辛尼先生。她趕快借買一盒突尼西亞棗子為名把自己藏起來,原因是她不喜歡手裡拿著大包小包時撞見熟人,頂不象樣子,而且早上大家都忙;就因為這樣,她就無意中成為他們這個小約會的旁觀者,雖則無意卻是滿懷著興奮。

索米斯太太平日的面色都有點蒼白,今天的雙頰卻是紅得可愛;波辛尼先生的派頭很古怪,可是也很討喜(她覺得他是個相當漂亮的男子,喬治替他起的「海盜」綽號——這個名字就帶有浪漫氣息——也十分有趣)。他好象在央求什麼。他們談得很親切——毋寧說,他談得很親切,因為索米斯太太並不大開口——連來往的人都要繞過他們,就象在人群中起了一個漩渦,未免太妨礙人家。一位上雪茄櫃檯去的老軍官,弄得兜了一個大圈子;那人抬起頭來,瞧見了索米斯太太的相貌,當真的把帽子除下來,一個老渾蛋!男人的確就是這樣!

可是尤菲米雅最不放心的還是索米斯太太的那雙眼睛。她始終不望波辛尼先生一下,等到他走開了,才從後面望著他。啊呀,眼睛裡那種神情!

尤菲米雅對她這種神情很發了一陣愁。說重一點,那種憂鬱的、戀戀不捨的柔情使她很為難受。因為看上去活象女的想要把男的拖回來,收回她剛才說的話似的。

啊,她當時可沒有功夫想得這麼仔細,她手上還捧了那塊緞料呢;可是她「很鬼——鬼得很!」她跟索米斯太太點頭招呼一下,就為了讓她曉得自己看見了;事後談起這件事時,她曾經私下跟她的好朋友佛蘭茜說,「她的神氣可真象被人捉住一樣呢!」

詹姆士對尤菲米雅這種證實他自己滿腹懷疑的消息,初上來很不願意接受,所以介面就說:

「哦,他們準是商量買糊壁紙的。」

尤菲米雅微微一笑。「在食品部買嗎?」她輕輕地說;接著從桌上拿起《愛情和止痛藥》來,又說:「好姑姑,把這個借給我罷,好嗎?再見!」就走了。

詹姆士緊接著也走了;就這樣他已經晚了。

他到了福爾賽·勃斯達·福爾賽律師事務所時,看見索米斯正坐在轉椅里起草一張辯護狀。兒子隨便向老子說了一聲你早,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說:

「這封信你看了也許有點意思。」

詹姆士讀下去:

史龍街三零九號丁室

五月十五日。

福爾賽先生:

尊屋現已完工,本人所負監工責任到此結束。至於你要我負責的內部裝修事情,如果須要進行,必須由我全權作主,這一點願你明了。

過去你每次下來,總要參加些和我的計畫抵觸的意見。

我手邊有你的三封信,每一封信里都來上一條我決計夢想不到的建議。昨天下午我在下面碰見你父親,他也提了許多寶貴的意見。

因此,請你決定一下,還是要我替你裝修,還是要我退出;我倒是寧願退出。可是得聲明在先,如果要我裝修的話,就得由我一個人做,不得有任何干涉。一件事情要我做,我一定要做得徹底,可是必須由我全權作主。

菲力普·波辛尼。

這封信究竟怎樣引起的,有什麼近因,當然沒法子說,不過波辛尼也許對索米斯和自己之間的關係突然有了反感,這也不是不可能的:這種藝術和財產之間的古老矛盾常在一項最不可缺少的現代用具背面概括得非常深刻,幾乎比得上塔西佗 演說里最漂亮的句子:

發明者:蘇·T·邵羅。

所有者:布特·M·巴特蘭。

「你預備怎樣回他呢?」詹姆士問。

索米斯連頭也不掉一下。「我還沒有決定,」他說,就繼續寫他的辯護狀。

他的一個當事人在一塊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造了些房子,忽然受到警告,要他把房子拆掉,弄得他極其煩惱。可是,索米斯把所有事實細心研究之後,被他發見了一條對策:他的當事人在這塊地上原有所謂占有權,所以地儘管不是他的,他還是有權保留,而且最好照做;他現在正根據這條對策擬定具體步驟——就如水手說的——「就這樣辦」。

他是出名的會出主意,他出的主意全都切實可行;人家提到他時都說:「找小福爾賽去——他是個智囊!」索米斯對自己這種聲譽也極其珍視。

他生性沉默寡言對他很有好處;要使人家,尤其那些有產業的人(索米斯的主顧都是這些人),覺得他的為人可靠,再沒有比這樣沉默寡言更加靠得住的了。而且他也的確可靠。傳統、習慣、教育、遺傳的幹練、生性的謹慎,這一切都合起來形成一種十足的職業上的誠實;這種性格天生就是害怕風險,因此決不會弄得利令智昏。他自己從靈魂深處就厭惡那種可以使人跌交的場合,因此他自己絕不會跌交——一個人站在地板上哪會跌交呢!

而那些數不清的福爾賽們,在牽涉到各式各樣財產(從妻子到水口權)的無數的交涉中,碰到需要一個可靠的人替他們辦理時,都覺得委託索米斯去辦是既不煩神而且合算的事情。他那一點點傲慢神氣,加上事事要搜求成例,對他也有好處——一個人不是真正內行決不會傲慢的啊!

事務所里實在是以他為主體;詹姆士雖則還是差不多天天親來看看,可是很少做事,只不過坐在自己椅子上,盤起大腿,把已經決定了的事情胡扯一下,不久就走了;另外一個同夥布斯達很不中用,事情倒做了不少,可是他那些意見從來沒有被人採納過。

索米斯就這樣照常寫著他的辯護狀。可是如果說他這時的心情很平靜那就錯了。他心裡正感到來日大難,這種感覺近來常常擾亂他的心情。

他想要看作這是身體關係——肝臟不好——

但是明知道不是這回事。

他看看錶。還有一刻鐘的功夫,他就要趕到新煤業公司去開股東會——這是他伯父喬里恩的企業之一;在那邊他將會見到喬里恩伯伯,跟他談談波辛尼的事情——他還沒有決定談什麼話,不過總要談談——總之這封信要見過喬里恩伯伯之後再回覆。他站起來,把辯護狀的草稿順好收起。他走進一間黑暗的小套房,捻上燈,用一塊棕色的溫莎肥皂洗了手,再在滾轉毛巾上擦乾;然後把頭髮梳梳,特別注意頭髮中間那條縫,把燈捻小,拿起帽子,說他兩點半鐘回來,就踏上雞鴨街。

新煤業公司的辦事處就在打鐵巷,並沒有多遠;照別家公司一般鋪張的慣例,股東會都是在坎農街旅館開的,可是新煤業公司的股東一直都是在辦事處開。老喬里恩一開始就堅決反對新聞界。他的事業跟外界有什麼關係,他說。

索米斯準時到達,就在董事席坐下;董事們坐成一排,每人面前放一隻墨水瓶,面向著股東。

老喬里恩坐在一排的正當中,穿一件大禮服,緊緊扣著身體,一部白鬍須,十分引人注目;他這時正躺在椅子上,指尖搭著放在一本董事會的營業報告和賬目上。

他的右手坐著董事會的秘書「拖尾巴」 漢明斯,人總是比平時大了一號;一雙秀目含著苦凄凄的哀愁;鐵灰色的下須跟他身上其他部分一樣象戴著孝,使人感到下須後面是一條黑得不能再黑的領帶。

這次開股東會的確是件不開心的事;不過在六個星期以前,那位冶礦專家斯考雷爾受私人委託到礦地去考察,打給公司一個電報,說公司的礦長畢平自殺了;兩年來他一直就異常沉默;這次自殺之前,總算勉強給董事會寫了一封信。這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