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老喬里恩做冒失事

就在同一天下午,老喬里恩從貴族板球場 出來。他原想跟平時一樣回家去,但是漢彌爾登衚衕還沒有到,已經改變主意;他叫了一部馬車,告訴馬夫上威斯達里亞大街一個地方去。他下了決心了。

這個星期里,瓊簡直不耽在家裡;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簡直不陪他;事實上,自從和波辛尼訂婚之後,就沒有陪伴過。老喬里恩從來不跟她說要她陪他。他就不習慣央求人家什麼!瓊現在一腦門子只有一件事——波辛尼和波辛尼的事業——因此把喬里恩擱淺在自己的大房子里,領著一大堆傭人,從早到晚找不到一個人講話。他的俱樂部在粉刷內部,暫不開放;他的董事會在休會期中;因此沒有事要上商業區去。瓊曾經要他出門走走,她自己卻因為波辛尼在倫敦,不肯去。

可是老喬里恩一個人上哪裡去呢?一個人上國外去總不成;航海使他的肝臟受不了;他又不喜歡住旅館。羅傑上了一處溫泉療養地去——他這樣年紀的人可不來這一套,這些新里新氣的地方全是騙人!

他就是以這些誡條來掩飾自己孤寂的心情;他臉上的皺紋加深了,一張在平日是那樣堅毅寧靜的臉,現在卻被憂鬱盤據著,眼睛裡的神氣也一天天變得憂鬱起來。

因此,今天下午他就穿過聖約翰林走這一趟,這裡,許多小房子前面一叢叢青綠的刺球花,剪得圓圓的,上面灑上金黃的陽光;家家小花園裡夏天的太陽都象在歡宴。他看得很有意思;向來一個福爾賽家人走進這個地區沒有不公開表示不以為然,然而卻暗暗感到好奇的。

馬車在一所小房子面前停下,房子是那種特殊的鈍黃色,表明已經好久沒有粉刷過。房外有個門,和一條簡陋的小徑。

他下了馬車,神色極端鎮靜;一個大腦袋,下垂的鬍子,兩鬢白髮,頭抬得筆直,戴了一頂無大不大的禮帽;眼神堅定,微含怒意。他是實逼處此啊!

「喬里恩·福爾賽太太在家嗎?」

「哦,在家的,先生!請問您貴姓呀,先生?」

老喬里恩把自己的姓名告訴小女傭時,禁不住向她霎一下眼睛。這個小女傭看上去真是小得可笑!

他隨著女傭走進黑暗的穿堂,走進一間套間的客廳;室內傢具都是印花布的套子;小女傭請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他們都在花園裡,先生;你請坐一下,我去告訴他們。」

老喬里恩在印花布套的椅子上坐下,把周圍看看。在他的眼中,這地方整個兒可以說是寒傖;什麼東西都有一種——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簡陋,或者說,儉約的神氣。照他看來,沒有一件傢具值上一張五鎊錢的鈔票的。牆壁還是好久以前粉刷過,上面懸了些水彩畫;天花板上彎彎曲曲一大條裂縫。

這些小房子全都是老式的二等建築;想來房租一年總到不了一百鎊;沒料到一個福爾賽家人——他的親兒子——會住在這種地方,心裡的難受簡直無法形容。

小女傭回來了,問他可不可以到園子里去。

老喬里恩從落地窗昂然走了出去。在走下台階時,他看出這些落地窗也需要油漆一下了。

小喬里恩和自己的妻子、兩個小孩、小狗伯沙撒,全坐在那邊一棵梨樹下面。

向他們這樣走去,在老喬里恩一生中算是最最勇敢的行為了;可是他臉上一根肌肉也不動,舉止上也不顯得一點局促;一雙深陷的眼睛始終注視著敵人。

在這兩分鐘間,他十足地表現出他以及他這一階級許多人的品質來;正常、決斷、富於生命力,所有這些不自覺的品質使他們成為國家的核心力量。當年的不列顛人由於過著島居生活,天生的與世隔絕,血液中也就滲進了個人主義,而他們在處理自己事情上做得那樣不誇耀,把其他的事情全不放在眼下,也正是表現這種個人主義的精神和實質!小狗伯沙撒繞著他的褲腳亂嗅;這條友善而促狹的雜種犬原是俄國鬈毛犬和狐㹴犬私通的產兒,好象對不尋常的場面很是敏感。

問好的僵局結束之後,老喬里恩坐進一張柳條椅子,一對孫男孫女分兩面靠在他的膝邊,不作聲地望著他;兩個小孩都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老的老人。

兩個孩子的面貌並不相象,就好象各人出生時的環境有所不同,在相貌上也表現出來了。喬兒是罪惡的產兒,一張肥短的臉,淡黃色的頭髮梳向後面,頰上有一個酒渦,和藹中帶有頑強氣,一雙福爾賽家的眼睛;好兒是婚後所生;膚色微黃,莊重的派頭,有她母親一對沉思的灰色眼睛。

小狗伯沙撒把三座小花床走了一圈之後,為了表示它對整個場面的極端鄙視起見,在老喬里恩對面也占上一個座位,一根尾巴被老天緊緊扳在背上,不住的擺動,兩隻眼睛瞠得多大,一䀹也不䀹。

便是在園子里,老喬里恩仍不時有那種寒傖的感覺;柳條椅子被他身子壓得吱吱響;那些花床望上去很「憔悴可憐」;較遠的那一面,煤熏的牆下被貓兒走成一條小路。

老喬里恩和兩個孫男孫女就這樣相互打量著,又是好奇,又是信任,這是極端年幼和極端年長之間所特有的;在這時候,小喬里恩正留神望著妻子。

她有一張消瘦的鵝蛋臉,兩道直眉毛,一雙灰色的大眼睛,臉色漸漸漲紅了。她的頭髮梳成許多高起的細波紋,從前額攏向後面,跟小喬里恩的頭髮一樣,已經開始花白;這一來襯得兩頰上突然變得鮮明的紅暈更加可憐相,使人看了很難受。

她臉上的表情充滿隱憤、焦急和懼怕;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臉上有這樣的表情過,要麼就是她一直都隱藏著不讓他看見。在微蹙的眉毛下面,一雙眼睛苦苦望著;而且始終不發一言。

只有喬兒不停地呱啦著;這個大鬍子的朋友——滿手的青筋,坐在那裡就象自己父親那樣交叉著腿(這個習慣他自己也打算學)——他並不認識,可是卻急於要他知道自己有許多東西;不過他年紀雖則八歲,究竟是個福爾賽,所以並沒有提起他當時最心愛的一件東西——那是店家櫥窗里的一套鉛兵,他父親答應給他買的。在他看來這當然太珍貴了,現在說出來恐怕要觸犯天意。

祖孫三代悠然自得地聚在梨樹下面;梨樹老早不結實了;陽光從樹葉間瀉下來,在這一小撮人身上跳躍著。

老喬里恩滿是皺紋的臉紅成一塊一塊,據說老年人的臉被太陽一曬就紅成這個模樣。他把喬兒一隻手抓在自己手裡;喬兒就爬上他的膝蓋;好兒看見這光景,也著了魔,就爬在他們兩人身上,只有小狗伯沙撒抓癢的聲音在有節奏地響著。

忽然小喬里恩太太站起來,匆匆進屋內去了。一分鐘後,她丈夫托說有事情,也跟著進去,剩下老喬里恩一個人和孫男孫女在一起。

這時候老天——那個玩世不恭的怪老兒——根據自己的循環律,開始在他的心靈深處做起翻案文章了——這是老天的許多奇案之一。過去他要瓊而放棄自己的兒子是由於他對孩子的慈愛,由於他對生命的萌芽有一種熱愛,現在也是同樣的這種感情使他放棄瓊而要這些更小的孩子了。幼年,那些渾圓的小腿,多麼沒有忌憚,然而多麼需要保護;那些小圓臉,多麼說不出地莊嚴或者明媚;那些唧唧呱呱的小嘴巴,和尖聲尖氣的咯咯笑聲;那些再三再四扯他的小手,和小身體抵著他大腿的感覺,一切幼年而又幼年,十足幼年的東西——幼年的火焰本來一直在他的心裡燒著,所以現在他就向幼年迎上去;他的眼睛變得柔和了,他的聲音,和瘦瘠得滿是青筋的手變得溫柔了,他的心也變得溫柔了。這使他在這些小東西眼中立刻成為快樂的泉源;在這兒,他們是有恃無恐的;在這兒,他們可以拉呱、嬉笑、玩耍;終於象陽光一樣,從老喬里恩的柳條椅子上,三顆心兒怒放出來了。

可是小喬里恩跟著妻子走進她卧室的情形就完全兩樣。

他看見她坐在梳妝台鏡子前面一張椅子上,手蒙著臉。

她的兩肩隨著嗚咽抽搐著。他對她這種自尋痛苦的脾氣,始終迷惑不解。他曾經經歷過上百次這樣的神經;他怎樣受得了這些,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因為他永遠信不了這些是神經,而且認為夫婦之間還沒有到決裂的地步。

晚上,她準會用兩隻胳臂抱著他的脖子,說:「唉!喬,我多麼使你痛苦啊!」她過去已經這樣說過上百次了。

他乘她不見,伸手把剃鬚刀的盒子藏在口袋裡。

「我不能耽在這兒,」他心裡想,「我得下去!」他一句話沒有說就離開卧室,回到草地上來。

老喬里恩把好兒抱在腿上;她已經把老喬里恩的表拿到手裡;喬兒滿臉通紅,正在表演他能夠豎蜻蜒。小狗伯沙撒竭力挨近吃茶的桌子,眼睛盯著蛋糕。

小喬里恩突然起了惡意,要打斷他們的歡樂。

他父親有什麼理由跑來,弄得他妻子這樣難堪!事情隔了這麼多年,想不到又來這一著!他應當早就了解到;他應當預先打他們一下招呼;可是哪一個福爾賽家人會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使別人難堪呢?他這種想法實在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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