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老喬里恩上歌劇院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的時候,老喬里恩一個人枯坐著,嘴裡銜一支雪茄,旁邊桌子上放了一杯茶。他倦了,雪茄沒有抽完,人已經睡去。一隻蒼蠅歇在他頭髮上;在一片困人的沉寂中,他的呼吸聽上去很沉重;白鬍子遮掩著的上嘴唇呼出呼進。一隻夾著雪茄的手上滿是青筋和皺紋,雪茄從他的手指間落在空壁爐上,自己燒光了。

這是一間陰暗的小書房,書房窗子鑲的全是染色玻璃,擋著窗外的景色,房內全是桃花心木的傢具,上面滿是雕花,背墊和坐墊都是一色深綠的絲絨。老喬里恩時常提起這套傢具:「哪一天不賣上大價錢才怪。」

想到一個人死後還能夠在自己買的東西上賺一點錢,也是開心的事情。

福爾賽家房屋的後房都有一種很特別的深褐色情調,這間書房也是如此。老喬里恩的大頭和白髮倒在高背椅的背墊上頗有點倫勃朗 畫的人物的風度,可是那撮上須卻破壞了這裡的效果,使他的一張臉看上去有點軍人氣概。一架老鍾滴搭個不停;這架鐘在五十年前老喬里恩還沒有結婚時就一直跟著他,這時正帶著妒意替它的老主人紀錄著那一去不返的分秒。

老喬里恩一直不喜歡這間書房,一年到頭很少進來,只是進來在屋角那口日本櫥裡面取雪茄煙;現在這間書房向他報復了。

他的太陽穴就象茅屋頂一樣斜蓋著下面兩個窟窿,顴骨和下巴在他睡著的時間全都突出來;這些在他的臉上就如一張供狀,承認自己老了。

他醒了。瓊早已走了!詹姆士說過,瓊走後他會冷清。詹姆士總是這樣一個無聊的傢伙。想起自己從詹姆士手裡搶購到那幢房子,他甚為得意。活該,誰叫他不敢出價錢;這傢伙腦子裡只想到錢。可是,他自己的價錢是不是出得太高呢?他要好好張羅一下才能——。把瓊這件婚事辦完,敢說要用到他的全部現款。他絕對不應當答應這件婚事。瓊是在拜因斯家裡認識這個波辛尼的——就是拜因斯—畢爾地保建築公司。拜因斯他也認識,為人有點嘮叨,他就是這個小夥子的姑父。自從那次會面之後,瓊就一直在追他;這孩子只要迷上什麼,誰也攔阻不了。她一直就是看中那些「可憐蟲」,不是這,就是那。這小子並沒有錢,可是她執意要和他訂婚——那人是個橫衝直撞、毫不懂事的傢伙,苦頭有得吃呢。

瓊有一天就是象往常那樣莽里莽撞地跑來找他,告訴他要訂婚了;後來,好象給自己解嘲似的,又加上一句:

「他真有趣;時常一個星期都靠吃可可過日子!」

「那麼他也要你靠吃可可過日子嗎?」

「哦,不會的;他現在慢慢出頭了。」

老喬里恩把白鬍須下面的雪茄拿開,鬍鬚梢上還沾了一點咖啡;他望望她,這樣的一個小東西卻這樣抓著他的歡心。

什麼叫「出頭」,他比自己的孫女懂得多。可是她兩隻手緊緊抱著他的膝蓋,拿臉偎他,就象一隻快樂的貓兒,發出一種嗚嗚的聲音。老喬里恩絲毫沒有她的辦法;他彈掉雪茄煙灰,不由得發作起來:

「你們全都是一樣的;你們想什麼都非弄到手決不甘心。要倒霉你活該倒霉;我可不管你的閑事。」

他就是這樣不管瓊的閑事,只和瓊講好條件,定要波辛尼每年至少有四百鎊收入時,才許結婚。

「我沒有法子給你很多的錢,」他跟她說;這是一句老話,瓊也聽慣了。「也許這位叫什麼的仁兄會供給你可可吧?」

自從有了這事以後,他簡直和瓊見不到面。真是糟糕!給她一大筆錢,讓她和一個他毫不知道底細的人過著遊手好閒的日子,他決計不幹。

這類事情他從前也看見過;決沒有好結果。頂頂糟糕的是,要動搖她的決心,簡直是沒有指望。她就象一頭騾子那樣固執,從小就是如此。他看不出這件事是怎樣一個了局。這兩個人用錢非得有計算不可。他非要親眼看見小波辛尼自己有了收入以後,決不讓步。瓊跟這傢伙準會鬧不好,這是洞若觀火的;這傢伙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錢,跟畜生一樣。至於急急忙忙趕到威爾斯去拜訪這年青人的那些嬸娘,他有十足把握都是些老厭物。

老喬里恩一動不動,望著牆壁;除掉一雙眼睛還睜著外,他簡直可以說還在睡覺。詹姆士虧他想得起來,說那個年輕的狗蛋索米斯能提供他什麼意見!索米斯一直是個狗蛋,老是眼睛裡沒有人!他不久就會擺出一副有產業的人的派頭,在鄉下置一所房子!有產業的人,哼!索米斯就跟他老子一樣,總想塌便宜貨,一個冷酷無情的壞蛋!

他起身走到那口櫥面前,動手把一束新買的雪茄一支一支裝進煙匣。照這樣的價錢,這些煙不能算壞,可是今天你休想買到一支好雪茄;什麼也比不上漢生—布里幾爾煙行出的那些老牌蘇賓菲諾。那才是雪茄呢!

這串思緒,就象香水的幽香一樣,使他回憶起當年在里西蒙 過的那些快意的夜晚;那時候晚飯一過,他就和尼古拉·特里夫萊、特拉奎爾、傑克·海林、安東尼·桑渥西那班人坐在皇家酒店的走廊上,自己抽著煙。那時候他的雪茄多美啊!可憐的老尼古拉——死了;傑克·海林呢——也死了;特拉奎爾呢——被他那個老婆折磨死了;剩下個桑渥西——簡直龍鍾得不象樣子(以他那樣的大吃大喝,難怪要如此)。

在那些日子的所有交遊裡面,他好象是碩果僅存的一個;當然,還有斯悅辛,不過這人胖得太不象話了,跟他什麼都談不上。

很難信得過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他站在那裡一面數雪茄,一面沉吟,覺得這一點最為痛切,最為難堪。雖則是一頭白髮,一個孤鬼,他仍舊有一顆童心。還有每逢星期六在漢普斯泰區 過的那些下午,他和小喬里恩一同出去蹓躂,沿著西班牙人路走一段路到了高門山,再上齊耳山,再回到漢普斯泰,仍舊在傑克·史特勞的宮堡飯店吃晚飯——那時候他的雪茄多美啊!而且那樣好的天氣!現在連好天氣都談不上。

還有瓊五歲時開始學步的光景,平時她總是和她的母親和祖母,兩個善良的女人在一起,但是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天,就由他帶她上動物園去;兩個人站在熊欄上面,用他的傘柄插上糕餅去喂她最心愛的熊;那時候他的雪茄多美啊!

雪茄!這多年來,他連這點品鑒的能力也沒有老掉;在五十年代時,他在香味方面的辨別力是出了名的,誰都佩服他;人家談起他來時,都說:「福爾賽么——倫敦最好的品茶手!」要說,他靠以起家的也就是這種品茶的本領——當時兩個著名的茶商,福爾賽和特里夫萊,都是在這上面發了財的;他們的茶和任何一家的茶都不同,香味俱絕,非是貨真價實,決不能有這樣香味。當時倫敦城裡 的福爾賽—特里夫萊茶行,只要一提到,就使人聯想到雄圖和神秘,想到專船專運,專泊港口,專和東方人交易的一種專門生意。

這生意他也真肯干!在那些年代裡,人人都真肯干!這個字,眼前的這些毛頭小夥子連懂也不懂得。他什麼事都要詳詳細細研究過,什麼過程他都明了,有時候為了一件事情可以熬個通宵。而且他一定要親手來甄拔那些代辦商,在這上面他一向引以自豪。他時常自命能夠識人,他成功的秘密就在這裡,而且在這行生意上,他唯一真正喜歡的也就是能發揮他這種甄拔人才的領袖才能。便是到現在——這家茶行已經改組為有限股份公司而且營業一天不如一天(他已經老早把股票賣掉了)——他想起那時期來還深深感到屈辱。他很可以混得好得多!他當律師準會青雲直上!他當初甚至於想到競選國會議員。尼古拉·特里夫萊不是屢次跟他談起嗎:「老喬,你如果不是自己過分小心,什麼事都做得了!」

老尼古拉真叫人想!這樣一個好人,可是個浪蕩子。這個聲名狼藉的特里夫萊!他自己從來就不小心。所以他現在死了。老喬里恩用一隻穩定的手數數雪茄,腦子裡觸起一個念頭,是不是他自己過分地小心了呢。

他把雪茄匣子放在上衣貼胸的口袋裡,把衣服扣上,就沿著那串長樓梯上自己的卧室去,傴著身子一步一步向上爬,還扶著樓梯欄杆撐著自己。這房子太大了。等瓊結了婚——如果她,如他設想的,有一天會結婚的話——他就把房子賃出去,自己去租幾間公寓。養這樣半打的傭人成天好吃懶做的,算什麼?

管家聽見他按鈴走進來——這個管家是個大個子,留了一撮下須,走路輕手輕腳的,而且有種保持緘默的特別本領。老喬里恩叫他把自己的晚禮服取出來;他要上俱樂部去吃晚飯。

「馬車送瓊小姐上車站回來有多久了?兩點鐘就回來了嗎?那麼讓馬夫六點半來好了。」

七點正,老喬里恩就上了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中上層人士那些政治結社之一,今天說來是早已過時了。但儘管有許多人談論它,也許就因為有人談論它,所以看上去有一種令人沮喪的生氣。人人都說散漫俱樂部快要撐不下去了,說得人都厭煩。老喬里恩嘴裡也這樣說,可是毫不動心,那種神氣真叫一個好體質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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