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老喬里恩家的茶會

斯悅辛氣得臉都紅了,一張上了年紀的臉怒得就象火雞。

訂婚的一對男女,始終沒有覺察到這樣一個柔順的女神在打量著他們。還是波辛尼首先注意到她,就問起她的名字。

說時把手在右脅下按著。

「是的,」她想,「大家都待她很好;不少的人來給她道喜。她應當很快樂呢。」

詹姆士臉上的高興消失了。

「我,」他開始說,「配了一種藥粉吃——」

這五張臉上雖則眉目兩樣,神情兩樣,卻可以找出一些相似之處;各人的下巴,除掉表面上有些區別而外,都表現出一種堅強的毅力。這恰恰就是氏族的標記;由於年深月久、根深蒂固的緣故,難得追溯它的來歷,更沒法去研究它;而福爾賽家的家業也恰恰可以由這種下巴來代表,來保證呢。

這位老五長了一個高額頭,而且在福爾賽弟兄中間算是臉色最最紅潤的一個;一雙淺灰的眼睛一路上打量著沿街的房屋,不時把手中雨傘平舉起來,照他自己的說法,來測量這些房屋的高矮。

「哦!有什麼關係?菲力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戴的什麼!」

「怎麼樣,尼克,」他說,「好嗎?」

「也許,」她說,「她還是跟瓊少來往一點好。瓊就是那樣一個直性子。」

那次拜訪之後,三位老姑太都拿這頂帽子的事情來責備瓊。

緊挨在一起坐著的是三位老太太——安姑太,海絲特姑太(福爾賽家的兩位老姑娘)和裘麗(裘麗雅的短稱)姑太。這位裘麗姑太在自己年事已長的時候平空忘掉自己的身份去嫁了一個體質素弱的席普第末斯·史木爾。她守寡已有多年,現在跟她的姊妹都住在最小的六房悌摩西·福爾賽家裡,就在灣水路。三位姑太太各人手裡拿一把扇子,臉上各抹了一點脂粉,各自插一點引人注目的羽飾或者別針,這都說明今天集會的隆重。

這話把斯悅辛聽得兩隻淡黃的圓眼睛鼓了出來。

「你好?」他說,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說是你明天要上威爾斯去拜望你未婚夫的幾位嬸娘去,是嗎?那邊的雨特別多。這不是真正的渥斯特古瓷。」他敲敲那隻碗。「你母親結婚時我送的那一套磁器才是真的。」

「我記不起他做過什麼大事業;至少在我生下來以後是如此。他是個——嗯——置房產的人,親愛的。頭髮跟斯悅辛叔叔的差不多的顏色;體格相當結實,高嗎?並不太高(他五英尺五英寸高,臉上有許多斑點);氣色非常之好。我記得他經常飲馬地拉酒;可是你們去問安姑去。他的父親嗎?他的父親——嗯——他得照應杜薩特州那邊的田地,就在海邊。」

可是他趕快又把身子縮回去,站著一動不動,怕把胸口撐得太過頭了;對斯悅辛說,再沒有比一個神氣的外表更加可貴了。

「這不是真的渥斯特古瓷。我想這個小夥子的事情,喬里恩總跟你談過一點了。就我所知,他既沒有職業,也沒有錢,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親友;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知道的太少了——他們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

不過各房的人雖則對這婚事猜忌,這樣不贊成,而且老老實實絕對不放心,但是老喬里恩家請客,卻照樣趕來。斯丹奴普門發請帖是件極其稀罕的事情;十二年來還是第一次;自從老喬里恩太太去世以後,老實說就沒有請過客。

老喬里恩謝絕了。他走到大門口送他們坐進四輪馬車,向他們眯著眼睛笑,早已忘記適才的肝火了——詹姆士太太正面坐,栗黃的頭髮,人又高又神氣;她的左首坐著伊琳——詹姆士父子坐著倒座,身子向前傾出,好象期待著什麼似的。老喬里恩眼望著他們,坐在彈簧墊子上連顛帶跳,一聲不響,隨著車身的每一個動作搖晃著,就這樣在日光下面走了。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五日那一天,約在下午四時左右,在老喬里恩·福爾賽住的斯丹奴普門家裡,一個旁觀者如果碰巧在場的話,就會看到福爾賽家的全盛時代。

「醫生!」詹姆士狠狠地說了一聲;「我把倫敦所有的醫生都請教過來了,不是為家裡這個病,就是為那個病。這些人全不濟事;他們什麼鬼話都會說。你看斯悅辛。他們治好他什麼?比從前更胖了;簡直是大塊頭;他們就沒法減輕他的體重。你看看他的樣子!」

今天下午,所有這些極不相同而又極端相似的臉色,或是在這個時候,或是在那個時候,都流露出一種猜忌神情,而那位被猜忌的對象顯然就是他們今天大伙兒上這裡來會見的那個人。

這些福爾賽家的人極少感情用事。在這被他們征服了而且融合進去的大城市裡,他們又哪有功夫來感情用事呢?

安姑太並沒有要他解釋這句怪話是什麼意思。她知道他心裡在想的什麼。伊琳沒有錢,就不至於做出什麼醜事來,不至於蠢到那樣地步;因為人家說——是人家說的——伊琳曾經要求和索米斯分房;可是索米斯當然沒有——

誰都知道老喬里恩的全部財產要由瓊繼承;這個年青人能夠跟瓊訂上婚,不能不佩服他的本領;可是他究竟是怎樣一等人呢?不錯,他是個建築師,但是這不能成為他戴這種帽子的理由。福爾賽家人裡面碰巧沒有一個做建築師的,可是有一個福爾賽卻認識兩位建築師;這兩位在倫敦交際季節作禮貌上的拜訪時,決計不會戴這樣一頂帽子。不妙呵!不妙!

三弟兄裡面,每一個人望著其他兩人時都顯出惱怒的神情,因為根據經驗,其他兩個準會把自己的病痛說成沒有什麼了不起。

「可是悌摩西呢?」他問。「他沒有跟她們一起來嗎?」

小一輩的弟兄也同樣帶上這個標記;喬治身材高大,壯得象一條牛,亞其保爾德面色蒼白、精力奮發,年青的尼古拉,試行擺出一副執拗的可愛神氣;歐斯代司嚴肅而紈袴氣地堅決,全都一樣;也許不大講得出來,但是錯不了;在這一家人的靈魂裡面,這是個磨滅不掉的印記。

詹姆士是否指望獲得一筆遺產,還是指望在那邊找點可以誇耀的東西,我們無從得知;總之,他垂頭喪氣回到城裡來,而且到處竭力掩飾他的這次失敗。

她想到瓊的父親小喬里恩,就是跟那個外國女孩子私奔的。唉,這對於老喬里恩和他們一家人是多麼痛苦的打擊。這樣一個有出息的青年做出這種事情來!真是個痛苦的打擊;不過總算沒有公開見報,小喬里恩的妻子也沒有提出離婚,真是萬幸!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瓊的母親去世,小喬就跟那個女子結了婚,現在有兩個孩子,這都是聽人說的。雖說如此,他已經放棄了做一個福爾賽家人的資格,沒法參加今天的盛會;安姑太那種自矜家世的心情,經他這一搗亂,未免美中不足;這樣一個有出息的青年,她一向引以自豪的,現在連著看他、吻他的那種正當的樂趣也被剝奪了!想到這裡,她一顆堅韌、衰老的心不由得痛苦起來,就象是老傷發作、眼睛有點濕濡濡的。她用一塊細麻紗手絹偷偷把眼睛擦一下。

羅傑沒有答話。

他們都混得非常之好,這些福爾賽家的子孫;可以說,都有「相當的地位」。他們全都持有各種股票,不過除掉悌摩西外,都沒有買公債,因為他們認為三厘錢的利息太沒有意思了。他們也收藏畫;有些慈善機關,對於他們生病的傭人不無有點好處,所以他們也肯捐助。他們從自己造房子的父親身上遺傳了一種才能,對於房產特別內行。這一家人原來也許信奉什麼原始宗教的,可是現在隨著境況轉移,都成為英格蘭教會的教友,並且指使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不時上倫敦比較時髦的教堂去做禮拜。哪個懷疑他們是否真正的基督教徒,總會引起他們的煩惱和詫異。有些在教堂里還包下座位,這在他們就算是以最最實際的行動來表示他們對基督教義的敬意了。

「當然,」他說,「伊琳沒有錢我有什麼辦法?索米斯太急;他趨奉她把人都趨奉瘦了。」

再就是海曼的一家——海曼太太是福爾賽姑太太裡面唯一出嫁的——高高住在坎普頓山一所房子里,房子的式樣就象只麒麟,那麼高,人要仰頭看房子連脖子都要扭一下;尼古拉的家在拉布羅克林,房屋寬敞,而且是天大的便宜貨;最後,但也不是數不上的,還有悌摩西住在灣水路,這裡在他的保護下住著安姑太、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

尼古拉舐了一下嘴唇。

「啊!也給我介紹介紹!」他說。

詹姆士回答:

詹姆士又開口了;他敲敲那件瓷器:

安姑太搖搖頭;那張方腮鷹鼻的老臉顫動了一下;兩隻手上蜘蛛一樣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而且緊緊扣著,好象隱隱在加強自己的意志。在福爾賽老一輩的人裡面,安姑太的年齒最長,比誰都要大好幾歲,所以在他們中間享有一種特殊地位。他們都是些機會主義者和自私自利的人,誰也沒有例外——不過並不比他們的鄰居更糟;然而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們看見她那金剛不壞的身形,不由得都有點畏怯,而且有機會能躲開她時,總是盡量避開!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