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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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眼淚汪汪提了條青杠柴進來,爸爸沒有接,看了我好久說:「麗絲,你已經長大了。爸爸從此再也不打你。我相信你今後一定會自尊自愛,自強不息。你要記住:爸爸媽媽都希望你成為正直的、盡量有所作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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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數學畢業考,我第一個交了卷衝出校門。到小街之前,見斜坡下圍推小孩,我擠進去,見地下躺了個八九歲的男孩頭上破個洞,那血還在往外滲,滲得他面色如紙氣息若絲。我一著不好,趕緊扯把青草嚼爛敷在傷口,又撕了自己一隻白衫衣的袖子緊緊包紮他的頭。他眼仁暗淡,話都不會說了。我怕他死掉,想想乾脆將他背去醫院。離得最近的是工人醫院,在兩路口,待我一步一挨到急診室,天已擦黑了。

離去時,我經過一條長廊,見迎面遠遠走來一大一小兩個人,不禁高興得吼了一聲「段蟲龍!」就衝過去。

分別快到兩年的段志高,依舊補疤衣褲黑布鞋,長得比我高出一個頭。和他走在一起的是個醫生——白框眼鏡聽診器,雙手揣在白大褂的衣袋裡。段志高朝我點點頭,又去苦苦求那醫生:「還給我吧!醫生請您還給我吧!我以後一定等滿18歲才來!」醫生拍拍他的肩膀不作聲。和顏悅色朝前走。我想也不想馬上伸展雙臂攔醫生,喝道:「嘿!你拿了他什麼東西趕緊交出來!」

醫生說:「咦——小鬼怎麼沒了一隻衣袖?怎麼身上有血?」就彎下腰來摸我,「看看傷了哪裡?你家大人呢?」我說我背了個破了頭的小孩來,沾了他的血,我沒傷,袖子撕去裹他的頭了,又說段志高是我的同學,是好學生,絕不幹壞事的。問醫生拿了他什麼,趕緊還給他才是。

醫生往上推推眼鏡笑起來,更加和顏悅色,說我的同學並沒幹壞事,說他跑來醫院要求參加輸血團,卻根本未到規定的最低年限——18歲,所以醫生收起他的戶口簿,要請他家長來取。醫生正向我解釋,就來了另一個人跟他說話。

段志高告訴我,剛開始鬧饑荒,民辦幼兒園就解散,他娘一時之間連糊火柴盒的工作也找不到,生活變得很困難。後來她就幫人洗衣服補衣服。隨著糧食越來越緊張,她的顧客也越來越稀少。段志高几次想退學專門拉板車養家,但她堅決不允,說眼看高小就快畢業,定要兩個兒子都努力準備功課去考六中——那是重慶市出名的好學校。

因為缺吃,段志高他娘的雙腳已腫得不見踝;脛骨那面,使拇指一按一個深深的凹,10多分鐘復不了原。醫生說如果再不設法吃些米面油腥,可就要一直往上腫去,危及生命。有個拉板車的說,拿著戶口簿去醫院登記參加輸血團,就可以每3個月一次,賣給醫院300毫升鮮血。每次,不但可以得到60元,還可以領到肉票和蛋票。於是段志高瞞著娘和弟弟,取了戶口簿來工人醫院要求輸血;不料醫生非但不為他作體格檢查,反而將戶口簿揣進白大褂,說要教育家長愛惜少年兒童的身體。段志高跟在醫生旁邊已經兩個鐘頭求他交還戶口簿;醫生不肯,一味和顏悅色讓他請家長來取。

段志高說:「這事無論如何不可以讓娘知道。」我說,那我們把戶口簿偷回來便是。他說不行,說到別人衣袋偷東西屬於盜竊行為。況且,醫生的手總插在袋裡和戶口簿在一起,萬一弄不回來激怒醫生,怕會更麻煩。我說當年信陵君竊符教趙卻也並未遭到史書遣責,何況這次是為了救母!他問:「竊符救趙是什麼?」我說:「算了反正眼下也跟你說不清。一句話,你到底想不想急死你娘,羞死段志強嘛?」他當然不想,最終只好同意我的辦法。

醫生跟人談完話,又將雙手揣進白大褂往前繼續去。

我看清長廊只走著幾個慢吞吞的病人,就突然衝上去使勁胳膠醫生兩個腰眼。他哈哈笑伸雙手捉我,我立即從那白大褂抓出戶口簿扔給段志高叫他快跑,然後伸腳絆倒醫生,自己也飛逃而去……

回到紅房子,全家正吃飯。我向爸爸解釋為什麼弄得血斑斑滿身泥還少了條袖子。爸爸就叫我去洗澡換衣,說要帶我返醫院看那小男孩,查證我有沒有撒謊,起碼要親自了解是否我把別人打傷的。我就高高興興去洗澡,邊洗邊想,想想就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全家人見我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卻又把那條已經弄髒的紅領巾端端佩好依然穿上缺了一油的白襯衣進來,就都莫名其妙。我說:「爸爸,我不去醫院。」

我看見妹妹和弟弟開始悄悄把自己移向外婆的房間。大概父親馬上覺察到兩個孩子想請他岳母出來救我,就冷冷道:「可可,坐好吃你的飯。麗珠,你去廚房拿條柴根來。」妹妹馬上紅了眼圈。我說:「爸爸,我沒有撒謊。我今大就算被您打死,也是不去醫院的。」

父親目瞪口呆盯著我,不知這個女兒到底在想什麼。我自己也理不清思緒,腦海至浮出些長長短短的畫面:我想起小男孩軟咯咯偏在我脖子上的腦袋;想起那幕漸垂漸濃的夜色,我在夜色中固執地一路懇求小男孩忍耐一下,懇求他再忍耐一下,不停地告訴他只要到得了醫院就不會死的;想起我幾乎是聚齊全部生命力才背著他蹬完的工人醫院的長長斜坡;想起外科醫生一面使鑷子剝離小男孩傷處的草漿塊一面問我罵我,又說我是見義勇為的優秀少先隊員;我想起從醫生護士眼中看到的那種讚賞——可是我沒法對父親講清這些。我只是剎那間開始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是尊嚴,是我自己的尊嚴。我無法忍受父親去向那些讚賞我的人查究是否我對他講的一切屬實。我心中湧起一浪從未體驗過的痛楚,竟是自傷自憐之極,心一橫,決定要保衛那種讚賞的完美,即使丟命也不讓父親侵犯我的尊嚴。我又說了一遍;「爸爸,我沒有撒謊。我今天就算被您打死,也是不去醫院的。」就再怎麼也無法說明白自己。

妹妹眼淚汪汪提了條青杠柴進來,爸爸沒有接,看了我好久,說:「麗絲,你已經長大了。爸爸從此再也不打你。我相信你今後一定會自尊自愛,自強不息。你要記住:爸爸媽媽都希望你成為正直的、盡量有所作為的人。」

畢業考試一結束,學校就宣布讓六年級的孩子放3天假,然後集中住校一月,為的是強化複習,準備參加升入初中的全市統考。

外婆問我知不知道哪兒有大百貨公司,又說:「你反正明天不上課,帶婆婆出去玩好不好?」我說當然好,想了想,就跑出去找我的老同學陳大柱。

外婆自從進了紅房子,就沒有出過大院。平日如果天氣暖和,吃罷晚飯,父親會抱她下樓,我和弟妹就端椅端茶跟著,把外婆安置在大院乘涼。我們滿院子追追逐逐,她就靠在躺椅看著。爸爸總在她椅邊坐張小板凳,一邊抓把葵扇趕著椅邊的草蚊子一邊輕聲輕氣不知跟她說些什麼。周末則由媽媽把外婆背上背下。

媽媽在家唱歌時,外婆會自己點歌聽。她點的歌並不多,叫我大吃一驚的是她那兩類性質風馬牛不相及的歌目——第一類是《黃水謠》,《黃河船夫曲》和《松花江上》;第二類只有一支歌,是支徹頭徹民的洋歌叫《聖母瑪利亞》!外婆告訴我:第一類歌,是母親學生時代參加抗曰救亡演出隊時天天回家都唱的,外婆就記熟了;那支《聖母瑪利亞》則是母親抗戰前最愛唱的歌。母親嗓子好,從小就參加教堂的唱詩班,直到抗日戰爭爆發,她就不再為上帝歌唱,而是跑到街頭演《放下你的鞭子》去了。

我的老同學陳大林他爸是抬滑桿的。好幾年來,重慶市已經沒人要坐這種交通工具,於是大柱爸那付滑桿就靠在他家山牆成了個紀念品。我要借那付滑桿抬我外婆上街玩。大腦不但一口答應,還拉我去約了另外兩個男孩,說好翌日在大院外邊會齊。

第二天上午陳大柱果然跑進紅房子。我自小頑皮慣了,根本沒想到帶個風燭殘年而又不能行走的老人上街會是件多麼不妥當的事情,只一心巴望讓外婆高興。保姆見我要帶外婆出門,慌忙攔阻,又去叫了隔壁黃幼仁他媽來,說怎麼也不能由我如此胡鬧。黃幼仁他媽急得雙手直拍大腿喊道:「哎呀我的禍祖宗也!老太太如果一跤摔出個三長兩短,就連我們都不好向你娘、你老子交代沙!你就是下得了3樓,2樓、l樓的阿姨們也不會放你走的……」

外婆聽了我翻譯她們的話,想想,就坐下來磨墨鋪紙——她一輩子都只用毛筆——寫著:「多謝高鄰關注。我欲出門散心,故攜孫女陪同,還望高鄰勿加攔阻。」

黃幼仁的媽媽就對保姆說:「我也懂不完老太大寫的什麼,大概的意思總是她要出去。不行不行,我這就去辦公室找鍾伯伯!」

我怕一路有人攔阻,就叨了那張紙在嘴裡,與陳大柱四手交叉相握搭成方凳狀讓外婆坐了搬下樓,放她進滑桿的座位。陳大柱行家一般,將條毛毯把外婆又墊又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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