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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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的聲調很柔和。兒歌簡樸又美麗,讓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寧靜清純的畫面,如同葉賽寧的小詩,好親切好親切,慢慢將我化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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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兄弟姐妹之間,外婆對我尤其偏愛。也許因為孩子們中只有我聽得懂她的廣州話;又也許因為她絕對聽不懂四川話,不知我在外頭闖禍成名;再不然,就是由於我一生下來她就見過,13年後重逢,她倍覺心疼。這匹害群馬在外婆眼裡心中便依舊如幼兒。她對我愛得無微不至,總要叫到跟前沒完沒了細細地看,每天中午,還要拍了我的背,哼著兒歌哄我睡。外婆的歌是廣州歌,是什麼「月光光,照地塘。年卅晚,摘檳榔……」或是什麼「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

一開始我覺得好笑,後來有點難為情,終於感到十分受用。我外婆的聲調報柔和。兒歌簡樸又美麗,讓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寧靜清純的畫面,如同葉賽寧的小詩,好親切好親切,慢慢將我化入夢鄉。後來我吃了午飯就跳上外婆的床乖乖躺著由她拍,由她唱,由著自己變得跟個嬰兒一樣。

外婆是我外公的第六個妻子。我外公有21個兒女。

我外公本是個農家小兒。他有3個姐姐。他父母下田勞作時,家中就大的管小的,小的管更小的。外公家附近,有所私塾,私塾在他心中竟是座天堂。每日他就跑去教室門口,安安靜靜看那私熟先生授課,從開講聽到閉卷。先生年過50,卻總沒子息,看這孩兒小小竟一本正經,也就由著他,並不趕去。有天先生娘子經過見了,自然有點奇怪,俯身問道:「小孩子站在這兒幹什麼?也不累么?」小孩子就說:「我正聽書哩,不累的。」先生娘子更覺有趣,就抱了去自己屋裡,給顆果子,問長問短,好生憐愛。

這先生娘子,常常喜歡抱了別人孩兒進屋,給顆果子講個故事又送出門去;所以先生下學回來,見了我那位當時只有5歲的外公,也不訝然,只是淡淡一笑。卻小孩一見他,就趕緊從先生娘子臂彎脫出,放好果子,規規矩矩垂了雙手朝他鞠躬,說;「多謝先生平日許我聽書。」見孩子煞有介事,老夫婦樂不可支。先生就跟他開玩笑,拿起戒尺斂了笑容說:「你便將這幾日聽來的功課講一講,講不好就挨手心。」先生娘子嗔怪丈夫玩笑開得太重,怕嚇了孩子。誰知我外公真的開始一字不漏背起韓愈的《勸學篇》來,背完又解,連口吻姿勢都學了先生模樣,末了還說:「先生所講,我都記住了,只是沒能完全明白。」先生和娘子驚喜不已,領了那小孩兒,兩夫婦一起到田裡找我外公的父母……結果是,先生將我外公收作了義子。

那私塾先生竟是個飽學之士,只因性情猖介,功名場上終不得意,後來索性離了繁華,跑回家鄉開起學館來,自從得了我外公,便如獲至寶,巴不得將一生才學部傳了給這義子去。於是我外公就沒日沒夜讀起書來;後來大些.便放牛;再大些,便下田,卻從來手不釋卷,嗜書如命。

外公16歲那年,村裡一場瘟疫,死者大半。外公的父母和先生夫婦也未能倖免。臨終的先生,叮囑義子遠赴省城謀出路。

我外公就去廣州,在爿絲綢店一側擺個攤,賣起字畫過起飢一餐飽一餐的日子來。

絲綢店的老闆,每晚關了鋪門,必過來跟我外公閑聊,一面看他寫字作畫,久不久也買張條幅去。後來有一次,老闆就問我外公是否願意到他那兒當學徒,外公當即收起紙墨進了店鋪,勤勉得很。過了段日子,老闆又問他是否願意去蘇、杭進貨;再過些日子,又問他是否願意入贅當女婿。

據說我外公這個妻子十分的溫婉賢淑,且識禮知書。婚後他才知道,原來在擺字畫攤時就已被這女子偷偷相中。絲綢店的老闆中年早已喪妻,膝下只有一女,如掌上明珠。見這流落街頭的布衣書生雖然饑寒交迫,依舊氣宇軒昂,印象已顯不錯,女兒定要嫁他,老闆也覺未嘗不可,於是安排計畫,一步一個腳印地考驗起我的外公來,結果是父女二人都對他越來越愛重。

我外公那聰明柔順的妻子,卻得了一種無法治癒的怪病,未及生下一男半女就溘然早逝。去世前對我外公說,她知我外公本性風流,日後必然妻妾成群,她要我外公空出正室之位,待終於厭倦風月,就娶個知書識禮的賢淑女子填房持家。

我外公報會做生意。經年後,不但絲綢店變成了綢緞莊,還開了間米行,做起糧食買賣來。他接二連三娶了4個妾。生了7個兒子後,外公放出口風選填房:條件是腳要小巧字要清麗,其他不論。

有個交遊縣廣的道姑,養著她那自幼父母雙亡的姨甥女,整天要這女孩讀書,說是將來要選個好人家嫁出,以免負了女孩的父母。聞說外公口風,道姑焚起香來佔了一卦,然後去女孩房中隨手拿她幾頁詩文,又鋪紙捉筆,比著畫了她一雙三寸金蓮,也不問問姨甥女兒是否情願,就拂塵裊裊找上我外公門去。

外公果然娶了道姑的姨甥女當繼室。她後來成了我的外婆。第二年,就在外公過生日那天,我姨媽出世了。我的外公喜氣洋洋,等到姨媽滿百日,他竟關店3天大宴親朋。姨媽的7個哥哥各各邀了同窗好友回家吃酒。

我的外婆雖然從小在道觀隨她姨媽長大,卻並不信道教。她信佛,信輪迴轉世,信姻緣天作。

「囡囡呀,」外婆對我說,「婚姻的事情,都是前世修來,都由前生註定。該怎麼相識,該嫁誰該娶准,種種機緣巧合,老天早都已經安排好了……」那天她還舉了我姨媽——就是我香港媽媽——的婚事作為例證——

剛滿百日的姨媽正被她7個哥哥的同窗圍觀時,其中有個男孩突然說:「我將來要娶她當妻子。」眾人哄堂大笑。他就說:「我會很耐心地等地慢慢長。」他那年12歲。誰也沒把這男孩的話當一回事。

我外公對他的長女百般疼愛,不但親自教她讀書習字,還送她去上新學。她在學校就被灌了些當時很時髦的新思想。

那時代,大戶人家的閨女,小小年紀就已經有媒上門議聘。我外公千挑萬揀,挑到我姨媽快9歲那年,就告訴長女說該給她定下一門親事了。她就說「不」,說要等長大些自己挑。外公說等不得她長大了,因為她的妹妹們已開始有人提親。我姨媽就撲簌簌掉起淚來。

我外公生性很是幽默,且又大大繼承了他義父那份狷介孤高,行起事來,就不一定件件隨俗。那天,他拭去我姨媽的淚珠兒,將他的寶貝長女攬在懷裡,說,親是必須定的;不過,要麼由他權衡人選,要麼由姨媽自行抉擇。關於未來夫婿的才學、金錢、相貌,姨媽可以自定一項。其他不論。我外公說,如果他女兒特別注重相貌,他可以讓求親的男孩在客廳排隊走過,姨媽在屏風後—一看去,看中哪個是哪個,不問貧富智愚;如果注重金錢,就人也不必看了,只挑最富的家庭嫁去,就不論智愚,也不管長得貌比子都還是臉若鍾馗;如果女兒注重的是才學,為父的自然另有妙計,但是無論窮極丑極,她選中就不得反悔。

我姨媽破涕為笑,又喜又慌,看了她那足智多媒詼諧倜儻的父親好久好久,就轉身去找我外婆,撇下他獨個兒在書房抽水煙。

我外公為他長女公開選婚。就像那次為自己選填房一樣,他提出的條件又一次笑倒廣州城——他說,只重才學,只要未婚。其他一概不論。凡自認滿腹珠璣又願為他長女之婿的,都請在他長女9歲生日那天親臨府上參選。

那天清早,足足去了百多人。外公同時發下紙墨筆硯,卷上編了號碼,然後當眾出題,出個200字的長聯,請眾生揮毫續出下聯來。

眾生一個接一個交卷,僕人一幅接一幅呈入後廳,姨媽就一份接一份瀏覽,緊張得臉兒青青白白。我的外公外婆遠遠坐了,看她,偶爾相視一笑,誰也不去打攪他們年方9歲的女兒自選夫婿……

是夜華燈競放。盛筵甫張,老壽星牽著小壽星步入大廳,說出個卷上號碼,就鶴然立起一人,高聲誦出自己對的下聯。我那緊張得從早到晚都手腳冰涼的姨媽偷眼一瞧,見那該句的人竟是風華正茂神采飛揚,不禁長長舒出一口氣,當場腳軟,幸好我外婆及時攙住。她那7位哥哥和一眾同窗禁不住喝了個滿堂彩——因這21歲僅憑才學入了我姨媽慧眼的年輕人,正是當年在她剛剛百日時就說過將來定要娶她為妻的那個小男孩。

「你說是不是神意難違呢,囡囡?」外婆說罷我姨媽的故事,就看了我問。我腦子飛轉,一個一個去想我見過的愛情故事,但並未從中發現神權的介入。外婆就自已答道:「什麼都是命中安排的。人哪,只有順天從命,才可以知足常樂呀!」不過依我的看法,我外婆根本不算是個順天認命的人,她不是,我姨媽不是,我母親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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