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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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知道,小街每天7點鐘賣10來斤雞蛋,按人頭算,每人買半斤。倘若不早早排隊便連蛋影兒也見不著。我將菜籃去排隊,然後就著街燈。坐著我的板凳看小說。看兩個鐘頭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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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剛來時,還似乎有點鬼祟,起碼,並沒有令紅房子的家屬們太在意。可以說,第一個深切感受物質匱乏的是我,而且,第一件讓我感受到匱乏的物質就是雞蛋。

那時母親已生下我小弟,在家休產假。我眼見這孩兒剛從醫院抱回時皺得像個被水泡久了的小老頭,然後就看著他一天比一天光鮮一天比一天漂亮,日漸如同粉雕玉琢,就愛他愛得要命,上學前放學後,總去他那小竹床邊守著,認認真真給他講故事。鄰居都笑我傻,媽卻說我不傻,說嬰兒是聽得懂的,不過科學手段有限,還沒測出來從哪一天起開始懂。只是,媽媽微笑著,交代我不要講那些關於弔頸鬼呀、吸血鬼呀什麼的。

但我總有一股講鬼故事給小弟聽的慾望。因為我想,將來為了早早把他造成個徹底無神論者。爸必是要逼他獨個兒深夜穿過什麼亂葬崗的。我記起6歲時奉命於雷雨中宵走墳場的恐懼,就巴不得小弟早日習慣許多關於鬼的傳說。以後受父親考驗時得以從容過關。就像我的老同學柳風眠,上學之前已大讀《聊齋》,任怎麼厲害的鬼,也從不放在眼中。

有一次趁媽媽在廚房,我急急忙忙給小弟講了一個殭屍鬼的故事,還翻了白眼硬了身子圍著他的竹床跳跳。喊著「鬼來了鬼來了!」小弟就手腳亂動格格笑。

妹妹異常憤怒,說「你再講一次鬼我就告訴爸爸!」從此她一放學就往家跑。她就讀的大田灣小學跟我們大院以一籬相隔,比我去依仁小學的腳程少了幾十倍,每次待我趕進家門,就見她已守著小弟,津津有味地讀格林童話。我只好打開琴盒,往弓上抹松香,等到妹妹唇焦口燥,停了講在一旁提高警惕看我時,就開始拉琴。媽媽曾給我買過一把音色亮麗的小提琴,我喜歡用它拉舒伯特的小夜曲,或有時換把胡琴,如歌如訴,拉些《二泉映月》、《良宵》什麼的給我小弟。反正不管兩個姐姐為他做什麼,小弟只是笑,笑得手舞足蹈。我極少見他哭。父母很少抱他,也只准我們每人每天小小地抱兩回,說要給他故事給他音樂是為了讓他知道有人愛;卻不可多抱,抱多的孩子將來很難獨立,老大都希望有人照顧。

其實我心中極願意一輩子照顧這個比我小了整整12歲的弟弟、然而過了不久,我發現,急需我每天照顧的,卻原來是比我年長整整12歲的哥哥,我二哥。

二哥從吉林部隊轉業,分到上海鋼琴廠學造琴。但他不去,一門心思要當大學生,就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裡,像條蟲那樣蛀進書堆,只有開飯時才在我們眼前如曇花現一現。這點跟三哥真不一樣。三哥也讀書,但同時兼顧玩我妹妹的小辮子,還時不時就苦口婆心規勸我要言行舉止注意斯文。二哥讀書比三哥狠多了,即使進餐時也沒停向媽媽請教代數幾何。絕不像我三哥手中翻開書嘴裡講著《木偶匹諾曹》,還凝了腦袋讓兩個妹妹幫忙揪白頭髮。紅房子許多女兒大了的家屬都喜歡我三哥。尤其4樓的馬姨姨,每見三哥,就上下端詳,笑眯了眼說:「可子長得像個演員。」

二哥比三哥長得更燦爛,而且因為當過兵,就身板神態都練得很帥氣。三哥拉二胡,二哥卻拉手風琴。有時,我猜他是把眼睛讀累了,他就拉琴,一面拉還一面唱,每次都唱「我複員回到了故鄉,故鄉全都變了樣;萬畝土地連起來,村連村來庄連著庄。我們親愛的故鄉,到處是一片新氣象。」可就那麼來來去去一首歌,還唱得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有事沒事都來我家門口轉悠,心不在焉地跟我東拉西扯,好像突然一下子,她們都不嫌我是匹害群馬了。我就告訴妹妹,我絲毫不為二哥的將來耽憂,那是不愁沒有好姑娘為他獻青春的。

有一天,我被幾個姑娘甜言蜜語哄了,正坐在樓梯上,將從哥哥房裡偷出來的相冊翻給她們欣賞,媽媽來找了我去,說家裡很需要雞蛋,希望我每天早上能去小街排隊買。媽說父親到外地開會,媽要照顧小弟走不脫,妹妹小,哥哥每天早上從6點鐘起就要攻書,媽就不得不指望我了。

翌日凌晨,5點鐘,媽媽輕輕拍醒我,遞過一張小板凳一隻菜籃,籃里有本《牛虻》。我就上小街去了。

我才知道,小街每天7點鐘賣10來斤雞蛋,按人頭算,每人買半斤。倘若不早早排隊,便連蛋影兒也見不著。我將菜籃去排隊,然後就著街燈,坐著我的板凳看小說。看兩個鐘頭的小說,買到雞蛋沖回家,才刷牙洗臉吃早餐,跑步去上課,上課就直想打瞌睡,天天如此,風雨無阻。雖然我沒有見過紅房子任何人來排隊,但依然深切感到雞蛋的匱乏的確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我倒從來沒吃過自己買回去的雞蛋,妹妹沒有,媽媽也沒有。那每天半斤的雞蛋是為我二哥買的。因為他忽然之間,頭髮紛紛地落。母親帶他訪遍重慶的名醫,就有人開出雞蛋方子來。說是每天把個頭,反反覆復使蛋黃按摩、蛋清漿洗就不但可以止禿,而且頭髮會越長越旺。於是我二哥就將拉琴的時間花了來護髮,再顧不上唱他複員回到了故鄉。不過即便這樣,姑娘們也常來跟我沒話找話,還很體諒地說「讀書真辛苦呀!」什麼的。她們並不知道這個小軍官拚命洗頭的事。

我二哥不在澡房洗,不在廚房洗,而是在他卧室躲著洗。媽媽一盆一盆幫他換水。

媽在廚房告訴我,二哥初中畢業就去參軍,在部隊只有很少的時間自學,現在突然沒日沒夜用功趕考,怕是焦慮所致而落髮紛紛。二哥當年參軍,為剃頭還難受了好一陣,一當軍官就趕緊蓄髮,眼下頭髮去得這般氣勢洶洶,自然有些害怕。媽說她知道我買雞蛋是很沒趣也很辛苦的事,但還是希望我能繼續照顧哥哥。

我眼瞪瞪看著好端端一個漂亮哥哥,卻被些蛋黃蛋清醬得滿腦瓜稀里糊塗,心裡就會替他難過。好幾次,我都想開導他說「為人處世,品格好才情高就很不錯了」,又想說「其實光頭也沒什麼不光彩。比如人家楊五郎,還特意跑去五台山將自己剃得溜溜光哩!」但一見二哥那副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的樣子,關於「耗子掉頭髮也能活,耗子能活你能活」之類的勸喻,就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就只好作罷,就第二天又去排隊買雞蛋。

一樣是排隊、重慶人卻分別有叫法。學生士兵或什麼群體部門的集合,叫「排隊」,哪怕5個學生或3個兵成一條直線在走在站——是排隊;但別的隊,如等部等車等送電影院的,叫「站輪子」,幾個人是站輪子,幾十個乃至幾百個人也是站輪子。一天又一天,我發覺小街這兒越來越不對勁:站輪子的人越來越多,紅房子的家屬也先後出現,各自抓了鞋底、毛衣在街燈下打發瞌睡。人們越到越早。起先我5點鐘趕到,總不外乎排在一二名。後來漸漸成了第十幾名……終於,要變成4點半起床……再變成4點鐘起床……終於,就沒有蛋賣了!不過到了那時,買肉已經要站輪子,買豆腐正開始站輪子,緊跟著,節奏快如急急風的鑼鼓點兒,買青菜也要站輪子……凡是買吃的都要站輪子……凡是與吃有關的都要站輪子……凡是與活下去有關的,都要老老實實站輪子。來了,來了,這回飢餓真的來了。重慶人管它叫「饑荒」。饑荒這時候,一點也不鬼祟不扭捏,而是來得那麼明目張胆,那麼窮凶極惡,沒等我們從對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憧憬中回過神來,饑荒便如龍捲風,將每一家人卷出門,卷上街變成各類輪子,卷進一個溫飽生死已經難以料測的嚴峻時代。

那個時代,票證可真多呀!我迄今仍記得起的證,就有糧證、煤證、柴證、菜證、白糖證、餅乾證、煤油證……票就更多,僅僅糧票就分市票、省票和全國糧票,另外就有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我小弟是嬰兒,所以還有奶粉票,到奶粉都供應不出時,就增加一種代乳品票——以上那些證呀票呀,都是用來購買每天要吃要用、沒有了就活不下去的東西。至於想買那些即使沒有也能活,不過就是活得有點尷尬的東西——比如能吃的東西像豆腐啦,粉絲啦,海帶啦什麼的,則有付食品票;又比如,能用的東西像火柴啦,鬧鐘啦,鞋子啦,枕頭啦,門鎖啦,菜刀啦什麼的,就要憑工業品票;抽煙的男人還發一種煙票,關於什麼證可以買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應該用什麼票證,大人小孩全能分得清清楚楚,就是絕不識字的尖腳老好婆也斷斷不會搞錯了去的。錯不得,一不小心搞錯了,就有麻煩。比如去站肉輪子,在前後左右的人堆中連夾帶擠好不容易,三兩小時後終於捱到肉案子前,賣肉的把手一伸:「拿來。」如果那顧客,竟陰差陽錯遞出張煤票或糧票,賣肉的只說得3個字:「票錯了。」便眼皮也不眨隨即抬頭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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