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

段志高見我爸端詳那兩隻東西又說:「娘說我這同學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進門救我時,猛得像只老虎。」

※※※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又疼得人叫一聲趴下,拚命側了頭,張口結舌看段志高。他蹲下來對著我,輕輕說:「我娘的心地,比童話里的仙女還要善良。」就有兩行清淚,很快從他眼裡流下來,他立即扯衣袖擦乾。

原來段家兄弟並非同父亦非同母。志高志強的父親都姓段,都是腳夫,各自靠根扁擔挑起一個家。

志高出世那年,他爹在挑貨途中染了霍亂,活活屙死。

半年後志強出生了,他媽卻死於難產。於是相熟的腳夫朋友們便湊了桌酒,讓志高的娘和志強他爹又拜了回天地,合成一家人……

「我對親爹一點印象也沒有。家窮,他連照片都沒照過一張。」段志高說。「後爹說當腳夫,苦累都不在乎,在乎的是好像名字都當沒了:客人手一舉,喚聲『扁擔!』腳夫就要應得滿臉笑容;熟人見面打招呼,親熱些,加個姓,喊聲張扁擔或劉扁擔什麼的。這些扁擔們,就算各人心頭難過慚愧丟了自家父母起的名字,偏又怪不得誰。爹說段家祖祖輩的男人,不是當長工就是當腳夫;到爹手裡,他發誓要硬逼我們跳出這個圈圈,說只有把書讀好,人才可以成器,說他絕對不允許他兩個兒子將來也被人喚成兩根扁擔。」段志高告訴我,再窮,他的爹娘也從沒讓兒子們拖欠過哪一次書本費,而且總設法讓兒子穿得乾淨整齊上學去。

兩年前,爹從坡頂失腳滾下,當即身亡。娘攥著那根扁擔哭得氣結,大病一場至今都身體不好。本來娘每日給煤店挑煤往客人家送,病後,再難以堅持。鄰居們就幫忙找來些糊火柴盒等事,以維持孤兒寡母的生計。

爹雖沒了,爹立的規矩卻不曾改變:哥兒倆放學後,都把老師發下的作業本翻給娘驗看。全對了,就吃飯,飯後做好當日功課糊一陣火柴盒就睡覺;倘作業稍錯一點,必受責打。

弟弟自小房弱,以前爹爹在時,娘就捨不得認真體罰,爹爹就親自動手。爹爹死了,從此,當娘的對小兒更是不加打罵。她對大兒說:「長兄若父,你以後該盡當爹的責任了。」於是,只要有好點的飲食衣著,志高必堅決讓給他的幼弟;志強功課略有差池,藤條必鞭在哥哥屁股上。

我突然記起段志高那些蓋了他媽指印的請假條,就搞不明白她怎麼幾年來都能督察兒子學業?志高說:「我娘知道老師批作業打勾叉,對了才打勾。如果老師打了叉,她就要打屁股。我們告訴娘,老師批毛筆字時,寫得好的那才畫紅圈。娘把沒被畫圈的毛筆字自然算成打過叉了。娘雖是沒讀過書,心可靈哩!」

我從未聽見過人間有這種故事,直難過,胸膛憋著憋著漲,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段志高看了我,輕輕說:「其實,我娘吃的苦比誰都多。每次打完我,她都自己傷心掉淚,娘從不說,我和弟弟都知道。我也知道,娘打我時,弟弟心中比我還難受……」我再聽不下去,突然側身坐起,摟了段志高的頭哇哇大哭,見爸爸敲我房門進來濃眉緊鎖,我就拚命忍住哭聲,抽抽泣泣對他說:「爸,我明知有淚也不該輕易流,但我……但我實在是到了傷心處啦!」說完就抱著自己的頭,又大哭起來。

段志高立起叫聲」伯伯好」,又將個蒸得清香淡淡的玉米皮圓盒兒揭開,給我爸看那面兔面虎,說:「我娘做的。娘手可巧啦!娘叫我送給鍾麗絲,說她像兔也像虎。」說了就笑起來。

我就嚇一跳,止住哭,心想。怕是我將他娘一跤跌得糊塗了!我像匹馬,害群馬,幹嘛要蒸只兔兒蒸只虎呢?

段志高見我爸端詳那兩隻東西,又說:「娘說我這同學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進門救我時,猛得像只老虎。」

我將腮幫子咬得快抽筋了,也不知那天怎麼搞的,淚水多得流也流不完。

段志高就把個信封雙手遞給我爸,說:「鍾伯伯,這是伯母星期天送到我家的錢。娘讓我代她謝謝你們。」

我爸說;「好孩子,這錢還是請你媽媽收下。我和你鍾伯母決定幫助你兄弟完成學業。」段志高就說:「謝謝伯伯。我爹活著時,常說『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說『自己的路,要靠自己去踩,不要指望天上掉下來金元寶。』娘說了,如果指望別人的錢讀書,等將來文化學到手,骨氣也丟得差不多了。娘說如果我兄弟做人不爭氣,她日後死了不敢見我爹。」就依然雙手託了那信封錢,安安靜靜望著我的爸。

我從未見過爸爸神情如此震撼。他鄭重拿過信封揣進衣袋,然後雙手輕輕,都放在留志高肩上,慢慢說;「好兒郎,好兒郎啊!」這個老軍人像對朋友那樣,邀請我未到11歲的同學留下晚餐。段志高想了想,點頭答應。爸說:「你先在麗絲房中小坐。我給你做鍋東江釀豆腐。」

爸下廚去弄他的拿手菜。我就急急忙忙從抽屜翻出根蠟燭,叫段志高扶我下地跪了,要將他結拜為兄妹。段志高無論如何不肯跪下。我就自己跪在地上,從俞伯牙鍾子期至廉頗藺相如一直講到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拚命啟發他什麼叫知己朋友如何為刎頸之交,說若與友情相比那名呀利呀簡直薄似浮雲……待他點頭,就進一步解釋說,我自是不敢叫我爸爸和他的娘結拜兄妹,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結義哥哥,我的錢他就可以受之無愧了。我這同桌雙手亂搖,說我講的都很有道理,他爹娘曾教他要真心對待朋友也應該接受朋友的誠意;但那些錢畢竟不是我親自掙來,他若受了,便是自欺欺人。

我覺得他的話也很有道理,便自己發怔。他使勁拉我起來,還說:「別傻跪了。到你能掙錢時,若我有難,一定接受你幫助就是。」聽他這麼講,看著他那又聰明又執著又淳樸又憨厚的面孔,我說:「那好那好,我絕不逼你用我爸媽的錢。你我先結拜了再說。」

他堅決不肯跟我結拜,說他爹認為「千萬莫入什麼幫會莫拜什麼把子,他永遠待我如長兄便是。」說完又拉我起來扶到床上。

我問他糊火柴盒一天能掙幾個錢。他笑笑,說那活兒費時多工錢低,他只是臨睡時,為了陪娘和弟弟多說會兒話才一麵糊點火柴盒。能掙錢的活兒,是放了學去拉加班。

重慶許多腳夫,存點錢後會棄了扁擔,置架板車拉著送貨。板車就是兩個輪子一根軸,架塊板。板的前端演有兩根長杠,豎有兩根短杠。車主斜肩套條繩索,繩端兩頭固定在兩根長杠內側,兩手扶了長杠,如架轅的牛般;累了,放下前端,短桿如腳柱地,與車輪共四點停住車,人便可以休息了。

重慶是座山城,平路少,斜坡多。在平路上拉貨,一人就可以了。但每上小坡,常須兩人;若上大坡,則非三人不行了。所以在小坡下,常見一架車停了,待另一架到,兩人合成一股,將一架車拽到坡頂,回頭再拽另一架。遇上大坡,就要湊夠三架之人力才能運作,這會耽誤好些時間,於是「加班」一行,就應運而生——每每在斜坡前,總有些半大孩子守著,見車就問:「要拉加班么?」俟車主一點頭,孩子們就或大的一兩個或小的四五個,跑去或推了車尾或把住車輪憋足了勁往坡上折騰。一到頂,車主就掏錢,孩子們便歡呼一聲,自行分好錢又衝下坡去。報酬視山坡的長度和斜度而定。通常是小坡一兩角,大坡三五角。拉加班雖累,卻實在比糊火柴盒來錢快。

我這才明白了,為什麼段志高一放學就拔腳走,原來是幹活養家去了。

其實每間小學都明文規定不準自己的學生拉加班。

我看看年紀比我略長的國志高,想想他家的困境,又想想他家的骨氣,就覺得他比我認識的一切小學生都強,實在不必用每條小學生守則去套他;我既已將他視作結義兄長,應該有難同當,就不在乎自己也會犯規。

段志高不知我正想什麼。他拿出書本,一條一條告訴我今天的家庭作業。我才明白,已是星期一了……

爸爸的東江釀豆腐把頓飯拖得很晚。段志高告別時,已是8點半。從3樓窗口望下去,我見到他在橘黃的街燈下又是赤著一雙腳,想來新布鞋定是脫下放回書包了,就想到為了保持今日這份整潔來我家,他中午定是沒去拉板車,眼看今晚也是去不成,就有點替他著急,儘管我知道他絕不會因此受罰。他告訴我,他兩兄弟挨打都是同樣原因:很小時因為問別人要零食吃;後來因為在街上學了講髒話;入學後就僅為作業本上的紅叉叉挨打了。他娘的懲罰標準是一叉一鞭,鞭鞭實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