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

我氣得一把推倒段寡婦,指了段志高狠狠罵道:『段蟲龍你龜兒子是天下第一的窩囊廢!」

※※※

四年級2班還有件事讓好些老師感到異想天開的,就是同學們一致選我當語文科代表,算是個幹部哩。

我每天放了學就坐在班主任旁邊,看她翻了作業本邊評邊改。那時我們每天要寫段短文,或記件小事或記片場景,字數不可超過120字,題目必須自擬。由於內容不限,寫的又是親見親聞,文字就十分活潑。至今我仍記得,有人寫《飯糊了》,有人寫《我家兔子會感冒》,王小芳寫過篇《奶奶頭次坐汽車》,說是「奶奶從鄉下搭了3天帆船到重慶。我們帶她坐汽車。在車上,奶奶擔心車子跑快了會累著,又問汽車吃什麼糧食……聽得一車人大笑。我有點難為情。後來見爸爸媽媽也大笑,我就忘了難為情,也笑了。」老師說,於人文章,盡量不改,非改不可時,也必須尊重寫文章的人,斷不可以自己好惡串了別人口味。

我的班主任極少講解課文,開口也如畫龍點睛,她總能誘導我們自行討論,有時爭得面紅耳赤,非到弄懂為止。李老師這種教學方法,讓我一生一世受益匪淺。

那天正在看李老師批文,鍾老師來把我叫了去,她是少先隊總輔導員教我們班體育。她說我在四年級2班表現很好,準備發展我加入少先隊。我早知道紅領巾算國旗的一角,就像共產黨員是成人中的姣姣者那樣,少先隊員也是兒童中的優秀者,萬一碰上民族有危國家有難的時節,必是優秀者首先可以爭到最艱巨最危險的任務。鍾老師又交給我一本隊章,叫我好好讀。我一出辦公室就高興得又跳又叫,揮舞著那本隊章往家跑……

我知道總輔導員每天早上必跑300米,就第二天凌晨去操場等她,還那本隊章,並且又將長長的隊章隻字不漏背了一遍。輔導員將我久久看了,然後說:「回去請媽媽給你準備隊服,兩個月後,下一批新隊員去烈士墓宣誓。這兩個月內你們班的少先隊組織會嚴格考驗你。」

於是我們班的少先隊中隊長就交給我一個任務:幫助段志高培養衛生習慣,動員他參加集體活動。

段志高與我同桌,是我們依仁小學最瘦的一個學生。他的頭髮每次颳得溜光,然後由它自長,直長到蓬蓬鬆鬆又遮耳朵又檔眼,再重新剃去,剃得頭皮泛青;他身上,每天下午要散出一股異味,顯然是中午不知去哪裡出過幾次汗;頭髮長時,根根梢稍都演著薄薄的鹽霜;又不喜穿鞋;不過成績倒是上好。他也從外校轉來.和我同天分到四年級2班,同桌。我在這個班表現不錯就沒被調過座位,天天挨著個酸酸臭臭的段志高。段志高除了做操,每節課間休息都趴在桌上睡覺。卻待到一放學,定見他光腳板叭噠叭噠,風快就踩出校門去,從不和我們一起踢球爬樹捉迷藏。大家就給他起個外號叫段蟲龍,說他上學懶如蟲放學猛如龍。不管我們說什麼,他只笑笑;笑罷,依然孤孤獨獨酸酸臭臭。即使對於學校或班級組織的旅行,他也常常是張請假條,說母親生病,他不得不留家照料。假條是他自己寫的:「我媽媽沒文化。」他對老師說。該家長簽名的地方,按著只紅紅的大拇指印紋。

我接到中隊長考驗那天,是個星期六,教導主任在校會上宣布了一條新規矩:從下周起,每個人都要穿鞋進校。會後我尋段志高,已找他不著,輾輾轉轉問了好幾個同學,終於得知段家住處。於是我一面滾著鐵環一面走去段家,打算扎紮實實勸這位同桌明天一定買雙鞋。

走進地住的那個大雜院。天已擦黑。他家窗外圍滿人。我擠過去貼了窗玻璃,見屋裡床上堆得高高都是火柴盒.桌邊有個乾乾瘦瘦的女人,手中倒持雞毛帚,面前跪著我的同桌段志高!女人用那雞毛帚的藤條鞭他屁股,一面咳嗽一面罵:「……你看你弟弟的……算術做得那麼糟,你是怎麼、怎麼管教的?我……還要你這種大兒……大大兒子有什麼用?你……你一天到晚幹什麼去了?」她氣喘吁吁,段志高挨一下藤條就打一個顫,滿頭滿臉都是汗,苦苦求道;「娘,娘!你彆氣,你彆氣,慢慢兒罵,慢慢兒打,兒子以後一定管好弟弟功課……」

他旁邊有個衣著整潔穿鞋踏襪的男孩,手中抓了作業本,正垂頭喪氣站著,跟他一般高,遠不如他瘦。我從出這男孩是隔壁四年級1班的段志強,居然會是段志高的弟弟!我心想:定然兄是前娘生弟是後娘養,對這狠心女人便頓生惡感。

窗外鄰居面色憂傷。有人搖頭道:「哥兒倆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長嘆:「可憐老大!段扁擔死後,他就從沒有一天松活日子,又要糊紙盒,又要拉板車,還要像先生那樣管老二的功課!」就有個老太婆說:「我活了一個多甲子,像段寡婦這種女人真沒見過!……」一面扯了袖管抹淚,一面顛了小腳走開。

我再掉頭看那段寡婦,她氣喘吁吁,竟遞了雞毛帚給老二,說:「強兒,娘……娘已經沒有力氣了,你給我使勁打你這不懂事的哥哥……」不等她說完,我猛地撞開門進屋。大叫著:「段蟲龍,男兒膝下有黃金!快起決起,我來救你!」就一把搶過雞毛帚,順手往老二屁股鞭去。段寡婦瘋虎般撲來欲護小兒,老大則來搶我手中雞毛帚,連連呼道:「快放手快放手!是我該打我該打!」我氣得一把推倒段寡婦,指了段志高狠狠罵道:「段蟲龍,你龜兒子是天下第一的窩囊廢!」那兩兄弟就哭著喊著去急急扶起段寡婦。一大堆鄰居衝進屋,七手八腳將我扭翻在地,馬上有兩三人指認說:「我認得!這是那匹害群馬!」有人就一面往段寡婦心口抹萬金油一面罵我是畜牲;就有誰提來根繩子把我扎紮實實捆了,一窩蜂擁著要押去派出所。段志高朝鄰居大叫:「放了我的同學!叔叔伯伯,放了我的同學啊……」但人們義憤填膺,只管推著搡著押了我去。……

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一聽我的名字就愕然說:「怎麼你才那麼丁點兒個頭就野得那麼出名了?」這個我從未謀面的警察道:「我曉得,你住在紅房子,l幢。」段家那些鄰居就吼道:「我們找她家長去!」警察又擺手又搖頭說;「別亂來別亂來!她媽媽是個很優秀的老師,一星期才回家一次。這娃平日由她爸管教,從沒缺過打。只這小鬼,……嘿!」警察想想,又說,「鬼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頑皮!」他吩咐一個壯小伙去通知我媽媽到派出所領人。

小夥子跑回派出所,說:「我見到她媽了,她媽聽說之後,馬上問了段家地址,先看段寡婦去了。」那警察就將我鬆了綁,讓去站個牆角反省。我顧不上反省,只氣得一個勁地恨段志高沒骨氣……

然後就見段志高也到派出所未了,還帶著我的班主任!我就更恨得這同桌厲害,恨他要老師來這兒丟臉。不過大家都對我的老師很禮貌,見了她就一齊停止詛咒我。警察恭恭敬敬,請老師在一張什麼紙上籤了名,就說我可以走了,還告訴老師我媽媽去了段家。

段志高到我跟前輕輕說:「對不起,我知道你會恨我把老師帶到派出所來;但我想……」我背向老師,咬牙切齒低聲道:「以後再跟你這條段蟲龍算賬!」他就猶猶豫豫用右邊那隻光腳丫搓搓左邊那隻,然後在我耳邊更低聲說:「我想讓班主任送你回家,我怕你爹爹揍你。」我一時倒怔住。班主任過來說她要去探望段志高的媽媽,讓我自己先回去。見段志高張口正要說什麼,我連忙捏他胳膊一下,也在他耳邊說:「明天別忘買雙鞋,星期一千萬穿了去上學。」

出了派出所門口就有一幫大院孩子歡呼擁上,簇了我朝紅房子走。一路上他們分成兩派爭論不休。一派怪我不該動手連別人的媽都打了,一派說我救助弱者義勇雙全。我妹妹和鄧壁兒一邊一個,扯了我衣角哆哆嗦嗦嘮嘮叨叨:「怎麼辦怎麼辦?這回可得挨頓大打了……」

父親鐵青著臉等我回去。他一拴上門,就將我按在小床。這次是抓了一隻皮拖鞋打屁股……我最後的印象是妹妹衝進來趴在我身上大聲哭叫著:「爸爸!我姐姐就要被您打死了!」就聽見我的可可弟弟去拔了門栓叫「阿姨們來救命呀——」就見一堆小孩衝進來。女孩子們手上都扯著她們的爹,我昏了過去。後來才知道,那天任何家屬都不肯救我,說是「這害群馬害到孤兒寡母頭上,不教訓教訓怎麼行!」最後,一些女孩子就哭著鬧著將各自的爹搬來阻止我爸爸。……

待我痛醒過來,火辣辣的屁股上覺得涼風陣陣,就聽見我媽媽的聲音說:「天兄,你平日教她玩槍玩棍,教她匡扶正義,無非是希望孩子能急人所難愛憎分明。她打人不對,但畢竟沒有一點壞心腸;你要教訓她。教訓就是,又何必往死里打……」

我睜開一絲眼縫,見我爸眉峰皺成個結,臉上又是苦惱又是困惑,正背了手來回踱步,我趕緊又閉上眼。

母親一面扇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