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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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哈哈長笑,說:「鍾家一個上好的小孩啊,當務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讀史。讀史吧,讀史令人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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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大院小學生自發的反右鬥爭從運籌帷幄。短兵相接到陪禮道歉,總共歷時三天三夜,就算徹底告終。不過這些1957-1958年被劃為右派分子的大部分人,卻熬到1978年才由政府部門甄別平反。也不知金紹先和我那位老師,是不是能一直活到揚眉吐氣那天?被陳伯伯半夜三更從教室找回家後,雖然明白自己這種有辱別人尊嚴的行為很下作,也明白了要進諫則要有捨命的勇氣,但還是沒弄明白為什麼右派分子要去進一些反共反蘇的諫?

我不敢去問爸爸,就去問媽媽。媽媽想了好久,答道:「他們說那些話時,並不知道是錯的。」

陳世伯對反右鬥爭的解釋就豐富得多了。他從春秋戰國為什麼會出現百家爭鳴的局面講起,跟我說到兵家、墨家、釋家、儒家……的代表和區別,曆數一個又一個著名說客的成敗,尤其以蘇泰、張儀的連橫合縱為例。陳世伯告訴我,孔丘曾慷慨陳辭遍及列國,然大小諸侯竟無一願納其言。他先受陳、蔡之窘後為學子之師,實在是既不得志又不得已的結果。誰又料得到,後漢之時會出個董仲舒,竟罷黜百家而獨尊儒學呢?陳世伯當時緩緩飲著滬州老窖緩緩捋了捋長須緩緩對我說:「鍾家一個上好小孩啊!任何說法,皆依天時地利人和而定,時尚有別,褒貶不一。別說獻什麼治國謀略,便是為了獻塊荊山之玉,卞和也還被砍了兩條腳去哩!」我聽得一愣一怔直發毛。比較一下蘇聯無腳飛將軍的兩手腳與楚國卞和的兩條腳,實在覺得前者丟得壯烈後者失得冤苦,就鄭重其事告訴我的陳世伯:「侄女只想馬革裹屍,不欲血濺廟堂。」他哈哈長笑,說:「鍾家一個上好的小孩啊,當務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讀史。讀史吧,讀史令人明智。」從此,陳世伯便成了我的中國歷史教師。

而我的班主任李老師,則主張我讀詩,說是「讀詩讓人靈秀」。

其實從小到大,我都被熏陶於詩詞歌賦之中。不過,自香港爹爹讓我念的「鵝鵝鵝,曲頸向天歌………」至重慶爸爸要我讀的「……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盡清一色的中國古典作品,裝得我不但滿胸膛的英雄形象,還滿腦瓜的平平仄仄。

李老師讓讀的詩,卻完全另外的風格。我們班主任的房間滿是書,以詩集為最,不但有印刷的,還有手抄的。我翻動她一本又一本自製的大相冊,裡面是一個又一個她學生的照片。每張照片旁邊,老師都以她那瘦金體毛筆字題著一首短短的小詩。詩風清麗,沒有格律。我的班主任坐在門口的皂角樹下讀它們,那韻味,真的是又雋永,又輕靈,使我聯想到一縷一縷的炊煙,在滿綴桃花的村落飄散……

老師還讀海涅,讀雪萊,讀濟慈,讀涅克拉索夫……她從不評判,只是讀,一味地讀。常常是她讀,有時也叫我讀。末了,還不斷指定三四首,讓我每隔數天就去她宿舍背誦或默寫。

詩是挺美的。但突然沒了平仄的拘束,我反而覺得遠不如律詩詞令易於人心。那時我極為貪玩,又不想佛了老師善意,就將那些自由自在的詩們編進曲子里唱,還央小朋友們唱,一唱一聽,就易於熟記了。

我的音樂老師姓彭。有一天在從學校到紅房子的那條小街上,彭老師見走著一列髒兮兮汗津津的小孩子,精瘦精瘦如同嘉陵江的魚,一面滾著鐵環,一面唱著「我輕輕地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揮手,告別西天的雲彩……」我走在最後,被彭老師一把揪住問「你們唱的什麼歌?」我說是徐志摩的《告別康城》。她將眼睛睜得圓圓,說:「怎麼……怎麼……怎麼會是……怎麼你們吼出一腔縴夫味?怎麼半點徐志摩的風采也沒有?」我說曲是胡亂編的,並無關緊要,唱唱,是為了方便記住詞。彭老師長長瞪了我一眼,只好說:「四年級2班的學生真能異想天開!」便一揮手,放我去滾鐵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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