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

爸又說了一次,說得清清楚楚冰冰涼涼:「你去廚房向金伯伯說聲對不起。」我僵在那兒,使勁眨眼,竭力想弄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在我腦里心裡自小就灌輸愛國主義的父親居然要我向一個右派分子屈服?

※※※

那些年我與親生父母的關係有點滑稽。我跟母親之間比較像朋友,談起話來也不覺有十分的拘謹。有時逢上太作難或是太好笑的事,就會告訴她,一切戰爭以外的問題,都可以跟她討論。她總是和顏悅色。娓娓地把例子也舉了,道理也說了,總讓我口也服心也服。

但跟父親的關係就不同了。我一輩子都把他當個指揮官,覺得自己是他的兵,從來都是奉令而行,也沒得過什麼申辯的機會。平均起來總不過十天一星期的,就因這種那種錯處挨頓打。平日好好地,就算還來不及惹下什麼禍,卻只要聽他一喝,全身肌肉也條件反射緊緊繃起,準備迎接皮帶藤條。不過,雖然常常不是右邊就是左邊屁股肉綻皮開而致步履蹣跚,甚至要夥伴背了去上學,我卻從也不覺委屈。因為爸說「功不賞過不罰則難以修身齊家安邦治國平天下」。我又老是沒什麼立功機會,老做下些挨罰的過錯。那時挨屁股對於孩子們來說是家常便飯。尤其在這些紅房子,爹們全是軍漢出身,總是背了「愛人」們以藤條皮帶教訓做錯了事的自家兒郎,卻從不打頭臉,說傷痕外露會損了兒郎自尊,打屁股,就過也罰了自尊也保了,便一律關門教子。

倒是家屬們,非但不打親生骨肉,而且一聽說別家小孩挨打,就當即棄了鍋鏟鞋底毛錢針搓衣板……風風火火拍門解救。且不論讀沒讀過書,家屬們都會很文明地批評道:「也——,某家伯伯,對娃娃要說服教育沙,如今新社會,不時興抄傢伙打人了喲!」於是到實在不堪皮肉之苦時,就有孩子哭叫以招救星。

如今想起忽覺有些奇怪:凡挨打時被救出的,懲罰就算完結,當爹的不會在救星走後重振父威。挨打者是絕不肯輕易求救的,因為獲救之後,這種討饒的懦弱行為,必會被大院孩子們嘲笑好幾天,搞得又狼狽又後悔,自己覺得很設面子。我死要面子從不求救,誰料有一天,我卻被父親當著大院眾人責打,令我羞憤交集。那次是為了金紹先的事。

金紹先住在第三幢紅房子,是大人,與父親同輩,我以前從未注意過他,至今也不知他是干哪一行的。忽然有一天,我吃完飯滑下樓去,一個小朋友都找不見,正自奇怪,住2樓的鄧璧兒就飛跑過來,遠遠朝我吼道:「出大事了!快快快,我到處找你不著,以為你又在家挨打哩!」我們1幢,經常挨打的第一數我,第二數雲娃子,接下來就數鄧璧兒了。

鄧璧兒其實從不惹禍,只是書讀得不好,雖然也跟我一樣讀四年級,但已經留過兩次級了。她最怕算術。有次課堂上測驗,要用「—……就……」造句,老師點到鄧璧兒的名字,她站起來滿懷熱望地說:「一到共產主義就可以不學算術了!」也不知是不是鄧伯伯望女成龍心切,一見她拿出家庭作業薄,就抓根藤條在旁邊眼巴巴地守著。鄧室兒告訴我:「一見藤條,所有的數字就變得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一樣,七上八下在我腦里全亂了套……」答案一錯鄧伯伯就鞭她一記,一鞭就更做不對,我早就懷疑她是被她爸嚇蠢的,但鄧伯伯就是不懂這個道理。一些家屬救星也只是個勸,勸下鄧伯伯手中藤條,就再不去開他的心竅。鄧璧壁兒手巧,常常問我要方手巾,使竹箍里外繃緊,或綉枝臘梅花或綉棵夾竹桃,我總拿了去送給小街上擺書攤的傻大姐,傻大姐就讓我免費看10本小人書。鄧室兒很願意和我一起做家庭作業,但她爸不許,訓斥女兒道:「你目下只是成績不及格,如果伙了那個混世魔王,就連操行也只能評個丁了!」不過背了當爹的,鄧壁兒還是老愛和我玩。她算題不快,但跑步飛快。我無論當官兵抑或當強盜,總要和她在一夥。

那天她衝到我身邊,說大事就是院里出了個右派分子,叫金紹先,住3幢。剛來了一堆人將大字報貼在3幢門口,孩子們聞訊全趕去看,她就到處找我。

關於右派分子,我只聽老師上政治課提及,還有就是在爸爸的《時事手冊》上見過,不過已變成了漫畫。《時事手冊》有張右派百丑圖,有標名羅隆基有標名章伯鈞的,反正都長得很難看。但我從沒機會見到一個活生生的右派,就趕緊跟了鄧璧兒跑。

3幢前門已被密密匝匝高高矮矮的背影圈得牢牢。我和鄧璧兒扁了身體將自己一點一點鍥人人牆,就發現前面幾排後是孩子抱膝坐地,像看露天電影那樣,仰臉細細看那低著頭的金紹先。

我心中暗暗稱奇,因為我發現這個活生生的右派分子長得跟漫畫上那l00個真有天淵之別:他竟十分堂正。用說書人的話講就是「天庭飽滿地角方圓」,雖不算「丹鳳眼,卧蠶眉」,卻恰恰「國字臉,懸膽鼻」。

懸膽鼻滴著汗。幾個人正指點著那鼻數落,時不時又中斷數落,向那些既不識字又好問事的家屬解讀大字報,說是金紹先在大鳴大放時地下了大錯。

關於大鳴大放的事,我們都知道一點,因為那是1956年黨的八中全會重要內容之一,在每個學生的政治測驗試卷上都有過一條長長的填充題——

毛主席的雙百方針是_____:形式是_____;原則是______。

應該填成:毛主席的雙百方針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形式是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原則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誡。

因為答案氣勢磅礴對仗工整,讀又易讀,記又好記,便是鄧璧兒也不會填錯的。我們學校也大鳴大放熱鬧了好幾個月。

有次惹了禍被弄到辦公室罰站時,我還順便瀏覽了幾份大字報,一看就心裡直偷笑,奇怪怎麼大人有時也變得跟小孩一樣:那年重慶各間小學都提倡栽花養兔種向日葵,班與班校與校開展競賽。有張大字報向後勤主任提意見,因為他分配給這個班的地泥少石多,別說長向日葵就連蚯蚓也長不了……;有兩個老師聯名轟了少先隊總輔導員一炮,說他工作太粗心,分配給這兩個班的各8隻兔子都很古怪:別的班都陸續有了免崽崽,這兩個班的卻絲毫未現添丁症兆,急得學生們下課就開水燙腳般往兔房跑,還從家裡弄來稱桿皮尺,將兔們反反覆復一隻一隻揪了又是稱斤兩又是量肚圍。末了有家長聽罷女兒哭訴,跑到學校分開免腿一著,才發現她女兒那個班的8隻兔子全是公的,另一個班那8隻全是母的……;那時我們正讀三年級下學期,我的班主任在大字報上字跡絹秀地怨我在她的班比別的班多呆了一周,說她已被害得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強烈要求教導主任將我搞去別處……

這金紹先鳴放出來的東西可絕不似我老師那般言微事小——他是反對中國學蘇聯,說蘇聯的一些方針政策並不適宜我們的國力民情。

一院孩子都被這種說法震撼,覺得金紹先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壞蛋,當晚就在月光下久聚不散,密謀著如何在第二天就懲罰右派分子,以實際行動保衛社會主義。

那是後來被稱為社會主義黃金之頁的年代,重慶治安好極了,人與人之間關係融洽如活在桃花源,實實在在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大人們中午都在單位飯堂吃飯,不回家的,孩子們趁午睡時溜進金紹先的住宅搗亂正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

翌日夕陽西下,金紹先一回家便倒了霉,他推門時覺得碾著了什麼,才踏步就滑倒地上,於是褲管領口便有濕漉漉涼冰冰的東西活活往裡跳。我們早有兩個嘴靈腿快的信使在他門前轉悠,一個趕快跑回來複述:「……金紹先跌了兩次才爬起來,開了燈,才發現靠門口的地板被我們扶了層豬油!」話音未落,他轉身就跑;被替換下來那個又衝出來接著說:「金紹先把燈一開,嚇得滿屋子的草蜢、天牛、癩蛤蟆有翅的亂飛,沒翅的亂跳!這個右派分子就順手從門背後抓了掃帚和拖把,反過來,一手一根拄著去開窗。」他將身子晃得跟抽筋那樣學著金紹先如何踩在豬油上;又蹲下蹶起屁股,四肢著地學兩隻沿牆根逃循的癩蛤蟆如何鼓了眼珠子蹦去床底的黑暗中……

那個二年級小學生陳進川急急忙忙打斷別人的敘述。問著:「金伯伯……不不!金右派吐泡泡了嗎?泡大嗎?」陳進川往金紹先的水壺溶了肥皂,說金紹先被搞得頭昏腦脹去喝水就一定喝得滿肚子肥皂泡,然後會一嘆氣一個泡從嘴裡冒出來。敘事的就說他離開時「金紹先正往窗戶走,還沒去喝水。」說完轉身又跑。那兩扇窗早被我們用泥漿把玻璃糊得厚厚,讓房間透不進彩霞。因為明知昆蟲喜亮,就料定金紹光會開窗使他房間里的草蜢天牛們飛回天光中去。

果然第一個信使又帶來「金紹先開窗時,雙手被我們塗在上面的柏油粘住。現在正呆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