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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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小學生也掀起了建設社會主義的新高潮:我們除四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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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楚因為惹了什麼禍,升四年級時又轉了學,只記得這次宣布對我的處分之後,全校師生已不再唱《一定要解放台灣》,而是唱《社會主義好》,是快四拍的進行曲,歌詞很大眾化:「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建設高潮……」

我們小學生也掀起了建設社會主義的新高潮:我們除四害。四害就是麻雀、老鼠、臭蟲、蒼蠅。老師說,因為我們是小學生,就只給我們分配打蒼蠅的任務:三人一組,每組一天l00隻,但如果能像大人那樣逮著麻雀或老鼠,就更為集體爭光了。打蒼蠅是要評比的。組與組、班與班、年級與年級之間都紛紛開展競賽。學校搞了塊大黑板,用紅色標了「滅蠅戰績日報表」。

我們離家時,兜里揣著火柴盒,手上抓著蒼蠅拍;放了學就一路尋著蒼蠅走。每天一大早,教室里就三人一堆三人一堆,頭湊頭,輪流從各自火柴盒裡將戰利品一隻一隻拈出來,有人以「一、二、三、四……」數,有人以「二、四、六、八」……數,還有陳彩紅數的是「一仨二仨三仨四仨……」唱數之聲此起彼落,教室里熱鬧如趕集。待班長將全部蒼蠅收齊,將各小組的數字登在教室後牆的黑板報上,就將蒼蠅交到學校。

每到課間休息,滅蠅戰績日報表跟前就人頭攢動,議論紛紛。

學校有面流動紅旗,三角形綢子做的,用黃絲線綉著「除害英雄」4個字。紅旗每月流動一次,獎給戰績最好的組,掛在教室的側牆,神氣得很。「除害英雄班」中戰績最佳的三人小組還要在校會上介紹經驗,像足了斯達哈諾夫工作者。

大家都想上台介紹經驗,便都去找那些又臟又臭的地方。因為越邋遢的地方蒼蠅越多,所以公共廁所簡直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總是人比蒼蠅多,大家搶著打。為了那面「除害英雄」的錦旗,我們班想出的辦法多極了,行不通的有,行得通的也有。

劉志剛小組用鐵絲和紗布做成個漏勺,去公共廁所搞些蛆,以水沖凈,放到劉奶奶一個空泡菜壇里養著,一會兒揭一次蓋一會掀一次蓋地觀察,等蛆變蒼蠅。可他們把半罈子蛆「看」死了也沒變出一隻蒼蠅。他爸揪著他的耳朵到學校告狀,請老師對這兒子進行衛生教育。

李金玉有次不知從何處覓得個肥肥膩膩的鴨屁股,用鞋釘把它敲牢在砧板,再搬到陽光下,一個中午聚精會神,將午睡時間換出百多隻蒼蠅來。一試真行,她們組就天天照辦……

我們班評上「除害英雄」了。授旗是件很隆重的事:全班集隊排上學校大舞台,班長白衣藍褲紅領巾,跨步出列,亮了嗓宣布:「我代表四年級2班,以本月最優異的戰績,接受除害英雄的稱號!」校長就雙手把旗遞給班長。班長剛一展示錦旗,會場上就隊鼓如雨、掌聲如潮。班氏就喜氣洋洋領著自己的班離開。接著,全校師生再一次掌聲驟起,李金玉就上台介紹她們小組「鴨屁股十砧板」的新戰術。

旗往教室一掛,我們就變得人前人後精神抖摟,隔幾天就打壞一隻蒼蠅拍。李金五告訴我,班主任去了她們小組每個人的家,之後,三家父母各買了一塊新砧板,原來用舊的,就留給她們布陣除害了。

班主任表揚了我們的幹勁,又建議全班要保持從小養成的衛生習慣。要我們每天交蒼蠅時不要用手拈,最好削兩校小竹籤,像使筷子一樣夾著蒼蠅數,數完,將竹籤與火柴盒一起扔進學校飯堂的煤灶里燒掉。但是我們都嫌麻煩,反正全校都是用手指拈蒼蠅,便誰都懶得削竹籤子;況目,隨著蒼蠅死亡率的增高,小小的火柴盒很快就被淘汰。50年代末,重慶市罕見對小件日用商品以紙盒包裝,我們極難發現稱手的盒子,就提個玻璃瓶,或鋸節楠竹筒來裝蒼蠅,斷斷捨不得燒了的。

李金玉的經驗風行兩周之後,鄭可成更是別出心裁,他撿條死得軟軟的小蛇,以鵝卵石拍爛,借螺絲刀半嵌入老槐樹榦裂的皮縫中,引得綠頭蒼蠅嗡嗡亂飛,三人小組就興沖沖守著樹來打。第二天一早,這個小組,一人將張報紙唰地鋪在桌上,另一人將半截捕竹筒嘭地反蓋報上,那竹筒口以一紙封好,用圈橡皮筋撞在竹筒上。誰也沒見過這陣勢,被他們弄得糊裡糊塗。鄭可成就學著串街要把戲的口吻,叫道;「哥們姐們老少爺們!請坐的坐穩,蹲的蹲穩,站的站穩,讓兄弟給大家露一手,看好了,眼睛一眨,哎——呀呀!」然後右手按竹筒,左手扯橡皮筋、嘴裡就輕悄脆亮,敲勾鑼似地斷句道,「老母雞變——鴨!」同一時間,話音落,橡筋斷,竹筒起,沙沙聲,報上就現出金字塔狀的一堆蒼蠅來……

放學後,大家遵班長之囑全留在教室。班長親自將朝向走廊的兩道門兩扇窗拴好,然後44個人都擠到前面幾排.默默地,又神秘又緊張地看著鄭可成。平日頑皮如猴的鄭可成,一本正經,要大家「以革命的名義」發誓:在我們四年級2班從校長手中再度獲得「除害英雄」旗之前,絕不向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大家就對著黑板上方的毛澤東和斯大林的像發誓。發完誓,鄭可成就向我們傳授他的新戰術還說「這就叫做蛇魂勾蠅計!」同學們大受啟發,紛紛去菜市場拾些黃蟮頭、鯉魚腸之類,尋棵樹,腥哄哄糊了候蒼蠅……

到了月底,我們全班又列隊舞台挺胸脯扎紮實實風光了一回。鄭可成就向全校師生介紹他們組的「蛇魂勾蠅計」。

鄭可成也是個讀書不用功、成績呱呱叫,讓許多老師又心喜又頭疼的人物,與我最是投契,經常,兩人偷違校規溜進茶館聽說書。

重慶的茶館,只賣菜不賣飯。客人一人一碟一杯一蓋,坐得密密一桌密密一桌。賣零碎佐茶的小販,交筆錢給茶館後,就可進去做生意。小販或以布帶或以麻繩分兩端系了個貨架,掛上脖子垂至胸前;貨架或薄板釘就或蔑片編成,很輕巧,可以對摺如箱狀,裡面分格裝了香煙麻糖葵花籽南瓜籽山楂片紅苕干。小販將那貨架時張時合,在人堆里蹭著擠著賣。

重慶茶館之多,勢如蘭州的麵攤、廣州的酒家、西安的羊肉泡饃店。而茶館的競爭之道,又遠非麵攤飯店可比:是既無口味之別,又無價格之差;這茶館那茶館不論哪家茶館,奉與客人的,是一樣的桌凳一樣的價,一樣的蓋碗一樣的茶。決定茶館興衰存亡的,一是上茶的功夫,二是說書的技巧——

想中國四大萊系之中,其味最霸道的,當數川菜,尤其重慶火鍋,便是於今,它也居然在以「溫補」為食之原則,以「濕滯」、「熱氣」為食之大忌的廣州人中佔一席之地,可想而知,那主領廚房的人是何等厲害。但再厲害,重慶人也不過稱一聲「大師傅」,偏將茶館中擺碗沖水的,尊為「茶博士」——其上茶功夫的重要,便已可見一斑。

我與鄭可成常聽說書的那家茶館,便有個上茶功夫極俊的茶博士,40多歲,精瘦精瘦,似嘉陵江的魚兒,長相尋常,唯是手指之靈巧胳膊之壯碩,令人過目難忘。待茶客坐滿,他就站在長桌一端以食指中指夾著茶碟一搓,且連夾連搓,碟們就一個接一個堅直了打著轉,旋到各位茶客跟前自行停下,然後茶博士走一圈,讓每碟放只茶碗,又回到原處,以手指旋出茶碗蓋,待蓋兒都貼著碟子到位後,他便去提了壺來——是把紫銅壺,肚大嘴長,擦得錚亮。茶博士個頭不高,他走到條桌腰際,左手扶胯,右手持壺。舉到齊耳,卻盯牢了茶碗,低喝道:「來也——」便將那紫銅大壺一傾一點,一點一收,便見茶水如支透明袖箭,從壺嘴向碗口疾然而出,倏然而沒,箭箭入碗無點滴潑灑桌面。他才又依了順序,將掌心窩了碗蓋,從右到左繞碟半圈,忽以中指一挑一勾,那蓋就恰恰扣進碗里,茶水當即漫至碗齊,像是給略小一圈的蓋子鑲環琥珀色的亮邊。

要說的書目,總是頭天寫塊小黑板,掛在茶館門口,家家茶館書目不同,隨茶客自選了聽去。茶碗一蓋好,說書便開始,就堂木一拍,滿座寂然。凡新來乍到的說書人,一般都先講短故事,比如《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類,多取於《三言》、《兩拍》。但故事再短,中途總有「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之際。這當兒,就可見聽眾是否滿意了。擅長「擺龍門陣」的重慶人,表起態來,很顯特色。他們不以拍巴掌來表示滿意,也不以喝彩來表示不滿。故事說得好,待茶博士續了水,各人便一面施施然品茶,一面悠悠然評書;那賣零碎的就被吆喝得團團轉:那時麻糖以塊數、瓜子用杯量、香煙則一支一支散賣,且買的賣的都不嫌麻煩。第二天掛出的書目,必是至少兩個星期才說得完的,如《說唐》、《說岳》、《十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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