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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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麼轉學,要麼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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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級上學期,很快便結束了。每個學生都得到一本《學生手冊》。

《學生手冊》記載著每個學生在校的各種情況。其中最重要的兩大項,是成績與操行。

那時,時興「學習蘇聯老大哥」,成績全是5分制。我每門功課都是5分。

操行評定則照中國的一套以甲乙丙丁分級。一般來說,一年級小學生的操行,大多為甲,少數為乙,而我呢,操行評定一欄卻寫了「乙、丁、丙、甲。」評語由4個曾任我班主任的人分別鑒定。因為我在每個班都呆了一段時期。

丁班班主任寫的是:「喜歡幫助同學,勞動積極。經常違反課堂紀律,操行:乙等。」

丙班班主任的鋼筆力透紙背:「調皮搗蛋,無心向學;影響極壞,操行太薄。丁等。」

乙班班主任的評語又有事實根據又有理論總結,讓我雖然不服氣,又挑它不出錯處來:「聰明不走正路。經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嚴重破壞教學效果。從不遲到早退,但在所有上課時間,從來無法約束自己,是老師與同學的重大負擔。建議給予操行丙等。」

甲班班主枉的評語依序寫在最後:「讀書舉一反三,辦事鍥而不捨,頭腦靈活,精力旺盛,是個須以特殊方法教育的特殊兒童。在本班期間,操行評定為甲等。」

自從受教於杜老師,我就有了「士為知己者死」的願望,總盼望得到他某件須冒了生命危險才能完成的任務,以便能在最短時間內證明我也可以成為一個乖孩子。可我那杜老師又怎麼明白我的心事?大不了,他或是出些難題讓我絞盡腦汁,或是讓我在班裡領隊做廣播操,實在沒有什麼為知已者死的機會,我心中就時時感到遺憾。

在那次,杜老師讓我猜斯芬克斯出給俄秋浦斯的謎語之後,媽媽就給我講過好些希臘神話,那時我還沒去過希臘,並不知道希臘人的長相和中國人有那麼大的差異,就想當然認為那個取金羊毛的希臘英雄應該長成我杜老師一般,圓人圓腦,敦敦實實。於是跟小朋友講故事時,就一心一意照我班主任的舉止神態去描述柏修斯。

倘若能被這樣一位班主任長期教導,即使不能隨我所想英勇早夭,起碼也能如母校所願成個好學生;事情的發展偏偏不是那樣。

杜老師走了。聽說被調去一個少年體操隊任教練。新學期開始時,我一見到甲班換了新班主任,馬上就有受欺騙的感覺,但又說不清具體被誰騙了。不久,我非但故態復萌上課搗亂,而且亂得變本加厲,常常被老師趕出教室。我唯一存著個希望便是將被趕回丁班去。結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麼轉學,要麼開除。

於是我轉去另一間學校,並且從此就因為同樣的原因一再轉學。無論轉到哪個學校哪個班,我每科成績都是全年級第一名,操行卻不是丙等就是丁等。因為,令我感興趣的學科只有自然、政治、圖畫、體育和音樂,而歷史地理語文數學則不讀自通。豈料我的班主任們只教語文或者數學,他們便有種種機會見我調皮搗蛋,便都很熱心地去找我的前班主任了解我的過去,了解之後,便更是印象惡劣,結果呢,我每本學生手冊的操行評語都少不了「聰明不走正路」一說。

母親每每總要細問我所犯過失。也許她並不認為這類過失足以使我背離長長的人生正路,又或者她覺得父親對我的痛打已是對一個頑童體罰的極限,便也不再額外懲戒,只是耐著性子,給我一本又一本書看。凡讀一本,都要我作出大量的筆記,並要我以自己的觀點去評價書中的每一個人物。

三年級時,我已讀了許多高爾基、契詞夫和儒勒·凡爾納的小說。我告訴媽媽,我最喜歡的作品,還是安東尼奧里的《斯巴達克思》、傑克·倫敦的《毒日頭》和《荒野的呼喚》。

母親本人則酷愛戲劇。有時寒暑假,她會帶些學生到家中排演活劇。也不知從何處弄來那許多彩布彩紙,他們裁裁剪剪粘粘貼貼,自己做道具自己做服裝;還搞來許多顏料,在我家不是這面就是那面牆上畫布景——那時父親已經轉業,在市政府工作,房子是政府分配的,住得十分寬敞,是重慶市五六十年代最漂亮的住宅,說是按蘇聯的圖紙建的,地址是桂花園15號,但人們議及那住宅,只稱為「紅房子1幢」、「紅房子2幢」、「紅房子3幢」、「紅房子4幢」,不用提及門牌街名。我們家每年兩次要鏟去一層牆皮再刷上厚厚的白灰漿,以覆蓋那些色彩豐富的天空森林或河流城堡——媽媽的學生們就在那些布景前自己演給自己看。有時演一幕,有時演全場。演者大喜大悲,觀者真怒真樂,直把我看得神馳心醉時而手舞足蹈,時而大呼小叫,真真羨慕煞這些年輕人。幾十年過去了,那些場景還時不時在我記憶中滑過,如風帆一般。印象最深的,當然要數莫里哀的《吝嗇鬼》,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席勒的《陰謀與愛情》和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

不看話劇時,寒暑假也是挺快樂的,因為小夥伴多,且幾乎全是軍人的後代。

4幢紅房子,各各相去近百米,有草坪,有樹木,有幾個直徑約20米的圓花壇。在孩子們眼中就像天堂似的樂園。l幢3幢傍山,2幢傍著條碎石小路,小路彎彎曲曲,路邊栽著兩行楊槐樹,花一開,香味隨風送進窗戶來;4幢就傍著大田灣小學。靠小學和靠小路的兩旁,就用楠竹片編的籬笆圍了。籬上爬滿牽牛花,將市政府宿舍圈成一個院。上學的時候院里清幽寧靜,一到傍晚,從4幢房子8個門裡就兔子似地蹦出一個接一個的小傢伙,撒得滿院都是笑聲、都是尖叫聲。

每幢房子規格相同,5層,1-4層住人。每層中間一個約100平方米的八角形大廳;大廳的正南正北通向兩個廚房。每個廚房有一排上下兩層的碗櫥案桌,一排四孔大灶;正東正西通上下樓梯,全以棕色地毯鋪了,每一級都由兩條亮晃晃的厚銅板護著,走在樓梯上一點聲音都沒有。但只要父母不在眼前,我從來不由樓梯下去,而是騎在漆得黑亮的柚木扶手上滑下樓去。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則各通一道長廊,長廊兩邊就是許多門口交錯的房間,分散於4條長廊的,是一個男廁所,一個女廁所,一個男澡房,一個女澡房。

每層平均住著8家人。每家少則三四個,多則八九個孩子,而且都以子女眾多為盎盎樂趣。中華民族本來就是以「百子千孫』為最美好的心愿恭賀親友的,何況那時政府提倡向蘇聯老大哥學習的內容之一就是多生孩子,夫婦們就更加踴躍響應。誰生上7個,就會倍受敬重,被尊為英雄母親。我家住1幢第三層。那可真是人工興旺的樓層,光英雄母親就有兩個。

我的同學黃幼仁他媽就是一個:她的大女兒好像取名自自,接著生個兒。我隱約記得名體仁,依次排下來的女兒是三自、四自、五自、六自,繼而是幼仁與我同班,然後又是女兒八自,末了,眼見她又添個黃小仁。我從未見她打罵小孩,倒是見她的閨女秀美男娃子壯,家教都不錯。我另一個同學吳邦憲家更不得了:她的英雄母親生了10個。以致我們這層樓的小孩都沾了光似的,唱起了《華爾瓦娜》時簡直氣壯如牛。那是一首女聲小組唱的歌,風行重慶,其深入民心,就如今天陳小琪的《濤聲依舊》般,不但大小晚會或歌詠比賽少不得,就是隨時隨地,男女老少都免不了順口哼哼:「集體農莊有個擠奶的老媽媽,誰都知道她的名字叫華爾瓦娜。命名日里大小女兒都來拜訪她,歡歡喜喜她們作客回娘家。這位老媽媽真正是福氣大,來了5個親生女兒5朵花;老大叫薩莎,老二叫沙霞,阿蓮卡、波琳卡、阿遼努什卡,最可愛的小么女子只有十七八……」

向蘇聯老大哥學習的,當然不止多生孩子這一項。那個1956年,真是全民一起學蘇聯,從思想意識、文化藝術到日常生活,全盤蘇化:不但走在街上的士兵突然換上了船形帽,連我們大院的老軍官也馬上被卷進這種熱潮:那些曾被硝煙熏黑了臉龐烤硬了心腸的漢子先是開口改稱呼,向別人談起「娃兒他媽」時,強忍住不講「我婆娘」、「我媳婦」、「我堂客」,而是靦腆如稚童,紅了耳根說是「我愛人」;然後學跳華爾茲,先回家關好門,一面念叨著「蓬察察」,一面將各自的「我愛人」踏得鞋面兒臟臟腳背兒腫……終於都步伐嫻熟昂首挺胸旋出八角廳來。更有富於衝鋒精神的,還在筆挺的呢子將校服內勇敢地露條花襯衫的衣領,將頭髮分出偏界,說是「西裝」。

我們1幢3層那個八角廳每逢周日必有晚會。人人飯後拎張小板凳,個個爭著演節目。這層樓人才濟濟,連樂隊都是現成的,從提琴二胡橫笛洞簫到手風琴曼陀鈴應有盡有,曲子一支接著一支,反正無論大人歌小孩歌,情調都是那麼歡快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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