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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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風眠。他的故事,全部與孤仙鬼怪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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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新班主任表揚我,說:「看來你對從前的錯誤有所認識,上課的確是守紀律了。其實你可以坐下聽課了。」

我看看老師,沒有告訴她我屁股上的痂很硬,坐下會壓破流血的。我不吭聲,依然靠牆站著。

過了幾天,她又表揚我說:「你單元測驗的語文、算術都得了滿分,卷面也很乾凈。看來的確開始用功學習了。」又溫和地加上一句:「坐下聽課吧。」

那時屁股上的痂已蛻得差不多,我就坐下聽課。我最矮,坐頭排。

一坐就發現不妙。

課是照例不聽的,因為實在淺得乏味。但靠牆一站,如高屋建瓴,上課時就可以一張一張看別人的臉。一放學,就找到丁班小朋友,繪聲繪色,開始模仿新同學的音容笑貌動作表情,每天選一個。第二天的課間休息,丁班就有一個人應該照我曾描述的,找出丙班那個同學來。猜中有獎;第三天猜個新的;猜錯受罰:手腳撐他已了腰當木馬讓大家跳過,倒也很有樂趣。

卻這一坐,樂趣全坐沒了!我當小學生那會兒,人人上課都要坐得很端正,很難東張西望。因為上課時間難以打發,已使我十分難熬;放學後見丁班小朋友的猜人遊戲也因此告終,更覺得對不起他們。

為了補償這種遺憾,我就給大家講一些課堂上聽不到的事。也不管深深淺淺,將我從爸爸那裡聽到的東西信口拈來。有些故事他們很愛聽,比如信陵君竊符救趙,比如荊軻刺秦王,比如蕭何月下追韓信,比如諸葛亮七擒孟獲……

聽故事的人越來越多,丙班也有同學參加;講故事的人也越來越多。孩子自有孩子的好惡,若覺得故事不好,就搖頭擺手大叫「不好聽不好聽,換一個!」

我便是被打斷最多的人。沙開燕從來不被打斷,她的故事最美,總是《白雪公主》、《拇指姑娘》一類,女生們興奮得一面聽一面嘖嘖稱讚,對主人公羨慕不已……

陳古稀一本正經,盡說此《卧冰求鯉》、《郭巨葬子》等等,就像個老師在給我們訓話,弄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孝子行為又敬又畏,誠惶誠恐得很。

故事講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風眠。他的故事,全部與孤仙鬼怪有關。柳風眠在課堂上睡眼惺松,但放學一開口,就變得靈氣十足巧舌如簧。他學女鬼哭學男鬼叫學被吸血的書生臨死前哀哀長號,讓這堆一年級小學生聽得心驚膽顫毛骨悚然。

我們講故事,多是藏了在學校圍牆後面的山坡上。坡上有樹有墳,有花有草。奇怪的是,當沙開燕講她那些王子公主小矮人時,大家覺得這山坡親切得很;但當柳風眠開口,這兒的一草一木就似乎立時變得詭譎兇險,圍坐著的人圈兒自然就越縮越小。李亞玲和關寶寶他們幾個還會時不時尖叫起來,但卻是又要怕又要聽。每次聽完,都要別人送回家。

我已被爸爸訓練成徹底的無神論者:他要我半夜三更穿過大田灣那片在晚間絕無人跡的爛地。那兒曾經是刑場,有屍骨,有野狗,有癩蛤蟆,有四腳蛇,還有跟我個頭一般高的叢叢野草……下雨時雷鳴電閃,一切高出地面的東西都變得鬼影憧憧;逢了晴天的晚上,又是磷火飄飄,夜梟磔磔,總覺得遠遠近近隱隱約約晃著些孤魂野鬼魍魎魑魅,實在不是什麼好玩的處所。然而我爸對他那當時剛過6歲生日的女兒說:「鬼都怕,還做什麼人?」走了幾次,膽子越嚇越大,倒真的不知世上有什麼物事是可怕的。

柳風眠卻是信鬼而不怕鬼:「我爺爺說了,只要不貪不淫不害人,鬼是不會上身的。」講完道理,就勸他那幾個沒貪沒淫沒害人的同學別怕;勸來勸去,見他們依然每次都怕得手腳冰涼,便老氣橫秋嘆一聲「孺子不可教也!」然後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那好,現在送你們回家。」於是被送的與送人的或餘悸森森或豪氣干雲從後牆魚貫蜇出結伴而行。

見被送的雖然被人前後擁著仍免不了東張西望滿瞼鬼祟,尤其關寶寶,拽著我書包帶那隻手的指甲都緊張得白了,便更是覺得自己責任重大,饒是不信,也巴不得從哪棵樹後真閃只鬼出來,以讓我拚命降住,要他向關寶寶道歉求饒。

我也因此對柳風眠佩服不已。有天早上他走到我們丙班教室門口,招我出去,交給我一本書說:「看完還我。」就伸個懶腰又回了班。

那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我才明白,原來他那些孤鬼故事盡來自書中。於是常在晚飯之後邀幫大院的孩子鑽進竹林講電講神,快樂得很。那些軍人後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聽故事還覺不夠味,有人便提議化裝演故事。好長一段日子,那竹林那蕉林那牆院拐角處,總傳出些凄凄厲厲的鬼哭狼嚎,嚇壞了家屬們。她們那時已不像從前那麼清閑可以在黃桷樹下納鞋底織毛衣,而是要集中起來,學習《五年計畫》。這些久已習慣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們,擺起龍門陣來,開口是「社會主義」,閉口是「一五計畫」,摩拳擦掌準備建設國家。

我父親卻沒有解甲歸田的姿態,依然全心全意地,將女兒堅守在兵書戰史之中。每日雞鳴即起,督促我練過拳腳,然後我去跑步他去游水。黃昏時分,則常常要我腳上腰際纏了沙袋,跟他去上丘丘巒巒。

父親愛水愛山。有時我們一起跑到長江邊,他就一頭紮下浪里去,我見那兒長江浪頭接浪頭漩渦連漩渦,低低沉沉地怒吼著奔騰而去,心裡總是發怵。父親跟條魚似地在水裡,自由得很,他綽號叫「水怪」。父親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也許我從來都不及父母聰明,也與一生怕水有關吧?我喜歡和他登山。時時在山頂上,父親叫我站得離地遠遠,逆了風,長聲即誦蘇軾。陳亮、辛棄疾等人的作品,而已必須抬頭挺胸鏗鏘激昂,說是「讀英雄詞表英雄志,而心不入英雄意境乃褻瀆英雄之事!」

有個黃昏,在山頂那片被火燒雲燃得金碧輝煌的松林里,父親跟我講述岳飛舊事,說,「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不久前,我才發現自己經過兩年多才好不容易做到父親教的教導「寧可流血不可流淚」,一下子又聽他說英雄到了傷心之處也會彈淚,就不由大吃一驚,忙問:「是不是因為傷心,英雄也是有理哭的?」爸說:「若為了凡人事,英雄也不可以哭;若為了英雄事,凡人也是有理哭得的。」我弄得更是稀里糊塗,父親就說:「比如趙子龍在長坂坡,孤身血戰救出阿斗,交到劉玄德手上,劉玄德淚流滿面。若是為了兒子受到了驚嚇而哭便是無理;但他是為幾乎痛失愛將而哭,這便哭得有理了。」

見我更是一臉迷惘,爸便讓我回家讀《陳情表》與《出師表》,似乎那是驗證他女兒能否成為英雄的試金石。他認為「讀《出師表》不哭不忠;讀《陳情表》不哭不孝。」

讀《陳情表》我倒是哭了。特別是想起我香港父母的養育之恩,更能領會李密的孝順之情……但讀《出師表》,卻怎麼也未哭成功,儘管我十分景仰諸葛孔明。父親沉吟半晌,說:「儘管爸爸打你不少,你將來定會是個孝敬的孩兒;但更為重要的,是要對祖國對人民盡職盡責盡心儘力,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諸葛武侯為榜樣;實在忠孝不得兩全時,你可退一步做到忠而不孝,你媽媽和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怪你的。」成年以後,我果然對一切工作盡職盡責盡心儘力,自以為理直氣壯地放棄了許多盡孝的機會,直到母親絕症在身病卧高床,我方如五雷殛頂肛腸寸斷。那是1987年,那時節我正在中學教書,當班主任。待從醫院回到講壇,不由得對我滿堂學生咬牙切齒如毒誓如惡咒道:「倘若你們不孝敬父母根本沒資格談什麼報效祖國。即使將來真的為國為民做了點什麼而對父母不曾盡孝,待父母終其天年之後,你們必然慢慢體味到那種如同身陷煉獄痛苦終生的滋味,任何豐功偉績也壓不住那種悔恨那種自責!」

便事到迄今了,我也不敢天天目睹亡母遺像,偶爾翻檢出來,必因浮想聯翩而扼腕長嘯痛哭失聲。

我在丙班留下來。我總弄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讓我回到丁班。

不過,自從丁班班主任去過我家,爸爸常在黃昏時帶我出外散步。依了山勢水勢,他更為詳細地對我講解戰術戰例。聽爸爸講戰爭是一種享受。無論死的活的輸的贏的經他一講,全能在我腦子裡變得活靈活現。

對於他所講的一切,父親常常要我複述。對我的記憶力,他是很滿意的。令他不滿的是我的興緻所在:我對人物性格的感受,遠勝於對兵法的看重。他覺得我提的問題,大都是無聊無稽又無法回答的。比如說,有一次他講到,項羽把劉邦的爹綁到陣前,說要烹了吃,劉邦卻哈哈大笑,要「分一杯羹」。我問爸爸:「如果劉太公真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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