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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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學關寶寶做什麼都坦然,無論是穿開檔褲還是吮吸奶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奶;他對我好,無論我是否受過處分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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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班班主任很快就割掉她的盲腸,從醫院出來了。

那天放學,我正蹣蹣跚跚背著書包往家去,忽然聽得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過身去。見到我從前的班主任,正匆匆忙忙地追上來。她依然,兩根辯梢系著白綢蝴蝶結;一襲沒有口袋的白布連衣裙;布鞋是黑的,帶扣絆。到了我身邊,她仍氣喘吁吁;「我下午回的學校,我都知道了。」

我想說點兒什麼,又不知說什麼才好,乾脆啄下頭去等她批評。老師蹲下來,來看我的眼睛。我很難過,就對她說:「老師,是我破壞了丁班的名譽。您打我吧!」便攤開兩隻手心,伸到她面前。

老師將我的雙手握住,找到了我的眼睛:「從換座位以後,你上課就再沒有講過閑話。柳風眠剛才告訴我,為了讓他上課不睡著,你已經想盡了辦法。」老師就這樣對那個給她捅足了漏子的學生說,她的聲音溫柔懇切,好輕,好輕。

那匹「害群之馬」——那個靈猴似的搗蛋鬼平生第一次,味出了什麼叫做「鼻子一酸」,就鬥牛般將頭埋下去,去躲她老師的眼睛。

老師悄悄嘆口氣,我聽見了的。她轉過去,將我的雙手搭在她肩上,什麼話也不再說,背起我。一步一步,依著盤山道踩去。

嘆,那條盤山道啊!那條盤山道彎彎曲曲,曲曲彎彎,一邊見河,一邊傍山。

那河叫嘉陵江,當時正承了一天晚霞,燁燁熠熠,長長流淌。遠,聽不到水聲,卻讓人想像到那兒淌著的是滿滿的,滿滿的一江童話……

從學校住家去,右邊總是山。山上時不時可見幾梯玉米田。田是斜的,玉米桿是直的,精精神神,矮矮瘦瘦,就像那些利索幹練的重慶人。沒有莊稼的地方,便是野草野花的世界。開得最為顯眼的,是那種僅有一根主桿,又居然能在花莖之強儷出一大蓬一大篷的白花——孩子大人都管那叫賴子花。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咋就得了這麼個怪名稱。賴子花名號不雅,卻比別的花花草革更見性格;它們總是幾株幾株地,緊密團結著瘋長,白白一簇白白一簇地,拚命擠兌那些韌官司、硬山茅,愣是把山山嶺嶺的青青綠綠,染出片片霸道的璀燦……

老師在喘氣了。我無論如何也不再讓她背著。老師走在我旁邊,牽著我的手,開始給我講起高玉寶的故事來……

故事講完了一會兒,我依舊默默地和老師一起走。她問我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說話。

我那會兒正一門心思地琢磨,正設想著如何更好地捉弄老地主:比如往他衣袋裡放只癩蛤蟆,或是弄顆小爆竹藏進他的水煙筒,如此這般。

老師得知我的想法後,眉毛往上揚了揚,直盯著我眨了兩眼,一時也沒說出什麼來。

後來長大些,我讀了《高玉寶》,又看了許多評論文章,才發現老師們都樂意以此書教育自己的學生,使他們明白應該好好珍惜讀書的機會。偏我當時沒出息,悟不出文章中心思想,光顧著尋思整治老地主的點子:因為他太可惡了,居然半夜三更,學了雞叫來騙他的長工下地幹活!

老師當時並不曾因了我的怪念頭生氣。她眨了眨眼後,自言自語道;「這真是個奇怪的孩子。」便依舊伴著這個因為傷病未愈而蹣蹣跚跚的孩子走那條盤山道。

進了家門,我請老師到我的小房間坐著,並從床底下翻出一隻瓦缽,又拿出三五個竹簡,從裡面輪番倒了兩隻蟋蟀,以官司草撩撩撥撥,讓它們惡鬥給我的老師看。老師滿臉訝然,告訴我,她是平生第一次見蟋蟀打架。

她是丁班學生最喜歡的老師,最要我們愛惜集體榮譽。我因為畫花了柳風眠的臉,成了全校聞名的搗亂分子。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公布對我的處分時,特彆強調說,我校已有30多年歷史,而我是該校有史以來第一個在一年級就要記過的學生:更有甚者,是有女孩就讀以來,幾十年第一個被記大過的女學生。校長這種宣布,夠得上聲色俱厲了。然而讓我突然感到事態嚴重的,還是宣布完對我的處分後,校長讓全校師生同聲高唱的那首歌。歌詞是:

怒火燃燒,吼聲震天,要堅決消滅蔣介石賣國集團。四萬萬人民的意志,誰也不能侵犯。中國人民一定要解放台灣,中國人民一定要解放台灣!

雖然,那年頭,凡是集會,總要全體高唱《一定要解放台灣》這首歌,但其時其地其景,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委屈,好像我成了蔣介石。蔣介石的漫畫貼了滿街,是個光頭,兩邊腦門都貼著十字形的膏藥,頭像下寫著「人民公敵蔣介石」的字樣。

我壞了丁班名聲,已是心中難過;被調離丁班,離開關寶寶等好朋友,自是十分不舍。待今日重見出院的班主任,她非但不打不罵,反而將我一路背了牽了回來。心裡那份慚愧、那份焦急令我好不難受,只想著如何生個法子,叫我的老師高興起來。

此刻見她對我的蟋蟀感興趣,不由對她存了一份感激,只想送一隻給我的老師,就問道:「您覺得哪只最好呢?」我的老師,斯斯文文伸根食指,點了點我剛從竹筒倒出來的一隻肥頭肥臀須子長悠悠的蟋蟀,我頓足叫苦:「怎麼竟相中肉礅兒呢!」

我的6隻蟋蟀中,最好看也最不好戰的便是這隻。我向老師一隻一隻地介紹它們:「瞧這隻!它的頭型如棺材,每次相鬥,只一口,使咬得敵手渾身發抖,要用官司草硬生生挑開才鬆口。我長期剪碎指天椒拌生薑汁喂的,從來沒有敗過一陣。我給它取的名字叫鐵頭常勝;這一隻叫癩皮瘋虎。老師您看,它身上幾處新傷舊傷,它之所以贏,不僅是咬得狠,而且是不投降……」

老師又用手去梳我的箭豬毛似的短頭髮,她定然好生迷惘:「你家,嗯……你家別的人也鬥蟋蟀么?」問罷臉卻一紅。

我說:「不哩!不過我爸用兵,用兵之道與鬥蟋蟀之道是一樣的。」見老師啞然失笑,我更認真了說孫臏自薦於齊王,為田忌設賭馬之局:田忌上、中、下三匹馬皆依次弱於齊王上、中、下三匹馬,後用孫臏之計,以己之下乘,對王之上乘;以己之中乘,對王之下乘;以己之上乘,對王之中乘,使三盤兩勝贏了齊王五百金。

鬥蟋蟀賭三盤兩勝時,肉礅兒就是作為我之下乘而對敵之上乘的。

我將鐵頭常勝放進瓦缽,又剪碎幾顆小紅椒投進竹筒;再取把小刀,將一塊老薑颳了汁滴進竹筒,然後放入鐵頭常勝,蓋好,連竹筒一起交給老師,說是送給她,留個紀念。

她無論如何不肯收,說是第一,如鐵頭常勝這種蟋蟀極是難得捉到;第二,她是絕不會去與人斗蛐蛐兒的,拿了也沒用。

正在這時,爸爸大步流星進屋來,也不知誰去報的信。開學時爸爸送我進教室,他見過丁班班主任的,就請老師到客廳,親自泡杯西湖龍井,端到老師跟前。一面道歉說;「小女嚴重擾亂貴班陣腳,失之家教,責任在我。我今後一定對小女嚴加管束。」

「嚴加管束?」老師突然站了起來,瞪我爸一眼,平日我們調皮,老師也會生氣,但我從未見過她那麼憤怒的眼神。當時我正依了家教站著:有人來投訴時,我得立正聽著,投訴完了,我要恭恭敬敬送入下樓,再回頭受責。

老師拍拍我的肩,說:「你不必留在這裡,回自己房間做功課吧。」

我去看爸爸,爸一揮手:「照老師說的辦。」

一年級小學生只有語文和算術兩本書。兩本書對我來說都淺得十分可惱。閑時沒事,我便自己在家做功課,將那書後的練習題早已做出了幾次答案。開學才一月,兩本書的習題已完成了一半。算術題,自是每道都解過;語文書上的每一個生詞,都被我造過句的。每次放學回家,我便從早已做好的功課中,選出老師布置的,重新謄一遍在作業本上便是。

作業很快就譽好了。我在房裡轉來轉去,冥思苦想該送我老師什麼禮物。

這周末,丁班的同學陸陸續續送了許多禮物給我:柳風眠剪片紙皮做個大書籤——也不知從哪本小人書上剪了個躺在床上光腳丫伸懶腰的長衫古人貼上,把他自己一張小小的照片齊眉下剪去,將頭去換了那古人的。旁邊抄了一句古詩題上,伊然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右下角落款更令我哭笑不得,居然是「瞌睡蟲笑贈害群馬」!柳風眠的爺爺原在私塾掌教,且愛孫如命。風眠上學之前已跟他爺爺念了兩年多古文,弄得小小年紀使夫子味十足。我們倆是全年級功課最好的學生,誰也不聽課的。不過他天生好睡,我天生好動罷了。

劉抗生送了把彈叉;張嘉陵送了只麻雀;連被我害得在課堂上尿濕裙子的李亞玲,也送我一支紅桿鉛筆,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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