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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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料到我那軍人爸爸會如小學生一般,規規矩矩地在我老師眼前聽訓,那姿勢那神態,真的有點像乖孩子關寶寶,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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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氣猶未消的算術老師親自送我回軍區大院。我的班主任因為急性盲腸炎,頭一天,被送到市中心的醫院去了,由數學老師代班主任。隨著去的,還有教導主任。

當著爸爸的面,他們開始聲討我的種種劣跡,一五一十,不添不減,令我好難過,真的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

可聽著聽著,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笑,算術老師更來氣了:「你還笑!你還不認識自己犯的嚴重錯誤么?你捉弄了同學還笑!」

我連忙解釋道:「不是不是,我是笑我爸爸。」

教導主任按了按算術老師的胳膊,皺著眉頭訓斥我:「好孩子都是尊敬老師尊敬父母的,你不應該笑你的爸爸,知道嗎?」

我連忙點頭,說:「知道了。」想想不妥,趕緊又搖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覺得爸爸有點像關寶寶——」

算術老師一聲斷喝;「還敢胡說八道!」他氣得站了起來,像講課時那樣,開始在我家客廳來回踱。

打從兩位老師開始聲討我,整個傍晚,爸爸就並膝而坐。雙手放在腿上一動不動,恭恭敬敬地聽著,似乎於幹壞事的不是他女兒,而是他本人。

雖然,在那個時代,學生家長無論當了多大的官兒,在孩子的老師面前,全都顯得謙和有禮;斷斷不似如今的那麼勇敢那麼現代化,或仗了錢或仗了勢,好些為父母的,常乜斜了眼睛跟孩子的老師談話,似乎教書的,總是因了或窮或懶或愚鈍不堪之故,才不得不去干這一門下三濫的行當。

但是,我那時的確不諳世事,況且,小娃娃家,腦瓜里裝的形象,總是比裝的道理多得多的。爸爸平日龍行虎步,不忽自威。與我所談,又多是孫臏,龐涓,司馬、諸葛;讓我見的是刀刀槍槍,教我練的是拳拳腳腳。天下為父之嚴,怕也嚴不過他去。

當然,我爸也有顯風流、見倜儻的時分,那便是周末。逢周末全家相聚,便總是一派和平景象:

常常,廳里支開譜架,母親一面往上鋪紙,父親一面往弓弦抹松香。爸平生酷愛蘇軾、辛棄疾,媽便總為二人詞作譜曲,常有新章。父親拉琴吹簫,母親相伴唱和……

但這種時日畢竟少。從星期一清晨到星期六黃昏,我都必須獨自面對嚴父,聽他運籌帷幄,紙上談兵。

我從未料到我那軍人爸爸會如小學生一般,規規矩矩地在我老師跟前聽訓。那姿勢那神態,真的有點像乖孩子關寶寶,真的。

爸不知道關寶寶,狠狠盯我一眼,然後請教教導主任。兩位老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顯得很狼狽,最後還是教導主日清清嗓子提提氣,紅了瞼,告訴那個一生戎馬半身傷的將軍說:「關寶寶是敝校一年級丁班的學生,過去與令媛同桌。」

然後,大人們再不吭聲。各自點根煙,默坐了對抽……

老師們告辭後,爸爸命令我趴在小板床上,他倒抓雞毛帚,開始扎紮實實地懲罰我。平日,因為在大院屢屢做下的劣跡,我早已受慣了他的鞭笞,但遠不如這次來勢兇猛:開頭那三五記打下來,我還可以循了舊例拚命在心望想著要學少年英雄劉胡蘭;鞭至20上下,即使在心中高喊著卓婭的名字也快要哭出聲來了。我趕緊將枕頭咬住,流淚可以,哭喊是萬萬行不通的。打從開始跟爸練拳,他就說過「哭喊不能改變任何事實,只會加重懲罰。」

那年頭也真是怪得很,我們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有著幾項不成文的信條,什麼「英雄流血不流淚」啦什麼「挨了爹打朝媽哭是狗熊」啦,什麼「大欺小,癩蟈寶,小欺大,不害怕」等等,等等。

待我默數到30下,心裡只覺得一陣恐慌:屁股該不是被打飛了吧?怎麼連痛的感覺也沒有了呢?

待爸爸認為他已打夠,我已昏迷不醒了。

爸爸打我,從來只許我回答他的問題,而絕不允許我在他的問題之外再為自己解釋什麼。他說:「我打你,是因為懲罰你所犯下的結果,而並不需要知道原因——如果爸爸早已告訴過你,沒有任何原因可以使你得到饒恕的話。」

然而我的爹,他的問題太簡單了,我除了回答「是」,便只能對應「不是」。比如每次我與人打架——我從小笨嘴策舌,幾乎從不與人爭論——爸必為此懲罰我。懲罰之前,他必問幾個問題:「他是不是你的敵人?爸爸是不是說過你打了別人爸要打你?你這次是打人了吧?爸爸是不是該說話不算話?」於是,在我別無選擇地「不是」、「是」、「是」、「不是」之後,我只好趴上小床挨屁股。

第二天。我根本不能走路。大院里來了一隊三四年級的大夥伴,一路輪流換著,將我背下盤山道。他們在校門口附近放下我,放了學又從那裡將我背回大院。如此這般過了3天。

對我的懲罰還遠不止於此。3天後,學校貼出告示,宣佈於我「記大過一次」的處分,還將我從丁班調到丙班。他們告訴我爸,像他女兒這種頑皮的一年級新生,實屬罕見,連老教師也頭疼;而我的丁班班主任年方20,若不將我調走,怕會挫傷她對教育事業的積極性。

丙班班主任也是女的,也教語文。她不老不少,40上下,新班主任對我的印象,從一開始就不怎麼好。

「你並沒有違反紀律,完全用不著罰站。為什麼偏偏不肯坐下聽課呢?」她問我。我轉過臉去看牆:那面靠我左側的牆上有斑斑點點的水印。有一處的圖像,看似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我不肯告訴新班主任說我的屁股被雞毛帚打開了花,又不會撒謊說什麼長了個坐板瘡。

見我不回答,老師就說:「不回答老師的問題,是很沒有禮貌的。你是個記了大過的學生,爭取早日取消處分。」見我仍是不回答,卻也不肯坐下,她就說:「你能自己罰站,說明你已認識到錯誤,那就站著聽吧。」又加上一句,「你靠緊牆站,不要影響後面同學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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